无相子 第67章 禅茶饮罢

清茶触碰到舌尖的刹那，先是一缕极淡的微涩，顺着味蕾蔓延开，随即转为醇厚的回甘，如同山间清泉流过岩石，留下清冽的余味。一股温和的暖流紧随其后，顺着喉管滑下，没有半分滞涩，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连指尖的末梢都能感受到那股暖意。

暖流所过之处，连日来奔波的疲惫如同积雪遇阳，缓缓消融；白骨杀阵留下的幽冥死光残迹在暖意中蜷缩、消散，妖核的隐痛渐渐平息；甚至连神魂中因金箍紧缩、巡天阁干预留下的惊悸，都被这股力量轻柔地抚平、熨帖，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彻底包裹了悟空。静室内檀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缓慢流转，勾勒出舒缓的纹路；对面静慈师太的诵经声低沉悦耳，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敲击在他心防最松懈的节点，让紧绷的神魂不由自主地放松。

身旁，唐僧早已双目微阖，双手合十放在膝上，面露恬静，显然已沉浸在这片祥和之中，连呼吸都变得悠长；八戒更是靠在墙角，肚子微微隆起，早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还挂着满足的涎水。

悟空眼中的锐利金光渐渐涣散，变得朦胧如同蒙尘的铜镜。额上金箍那无时无刻不在的冰冷存在感，似乎也被这温暖的洋流冲淡了大半，原本如同附骨之蛆的束缚感变得柔和，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或许…或许留在此地，每日听经念佛，不必面对西行路上的算计，不必承受金箍的折磨，忘却“齐天大圣”的过往，也是一种…解脱？

“放下执念，方得自在。”静慈师太的声音突然穿透诵经声，如同直接响在他的识海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诱导，“外魔易祛，心魔难伏。你之苦，皆源于放不下这‘齐天大圣’的虚妄名号，看不破这红尘纷扰的迷障。若能归于佛门，潜心修行，何愁不能挣脱束缚？”

随着她的话语，体内的暖流愈发汹涌，开始主动冲刷他的记忆长河。大闹天宫时的恣意张扬——金箍棒搅碎凌霄宝殿的琉璃瓦，吓得众神抱头鼠窜；五行山下的五百年压抑——暗无天日的黑暗，风吹雨打的侵蚀，路人的唾弃与投喂；西行路上的猜疑与愤怒——唐僧的屡次误解，金箍的反复紧缩，白骨杀阵的致命偷袭…这些沉重的、带来痛苦的记忆，仿佛都变成了褪色的旧画卷，正在被暖流一点点卷起、封存，边缘渐渐模糊。

一种空灵、宁静、近乎虚无的舒适感开始占据意识的主导，悟空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连思考都变得慵懒，只想彻底沉入这片没有痛苦、没有纷争的“祥和”之中。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溺于这片虚无，连“孙悟空”这个名字都快要淡忘的刹那——那股暖流终于触碰到了他神魂最深处、最核心的某个烙印！

那是五百年前八卦炉中，被六丁神火煅烧四十九天却未曾磨灭的桀骜；是面对如来五指山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不甘咆哮；是被压山下无数个日夜，望着星空时，对自由最本能、最执着的渴望！这烙印如同不灭的火种，藏在神魂最隐秘的角落，从未被真正压制！

嗡！

仿佛冰水浇入滚油，那核心的烙印骤然爆发出灼热的抗拒之力！

瞬间，体内的暖流变了性质——原本的温和抚慰化为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包裹，如同蛛丝缠紧猎物，要将他的自我意识彻底捆缚；静慈师太的诵经声不再是安宁的梵唱，而是尖锐的、剥夺自我的咒语，钻入识海疯狂搅动；空气中的檀香也褪去了清心的伪装，变成麻痹意志的迷药，吸入肺腑便令人头晕目眩。

这根本不是解脱！是另一种形式的镇压！比五行山更温柔，却更彻底——要将他从“孙悟空”变成一个没有自我、没有记忆、只懂听从指令的空壳！

“呃！”悟空的身体猛地一颤，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朦胧瞬间褪去，爆发出骇人的金色神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刺破了静室内的虚假祥和！

几乎在他惊醒的同一时刻——

额上的金箍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佛光！这光芒不同于唐僧诵咒时的暴戾，也不同于巡天阁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贪婪的、兴奋的共鸣！它如同饥饿的野兽嗅到了猎物，疯狂地与周遭静慈师太散发出的伪善佛光交织、融合，一道道金色的能量丝线从金箍中延伸而出，死死缠绕住那股邪异佛力，疯狂地往回拉扯！

金箍变得滚烫，仿佛久旱逢甘霖，每一寸符文都在剧烈闪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纹路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甚至隐隐透出一股邪异的气息！一股更强大、更精纯、也更冰冷的束缚之力，如同新铸的锁链，层层叠加在原本的禁锢之上，狠狠勒入他的神魂，比巡天阁加固时的痛苦还要强烈数倍！

“啊啊啊——！”悟空发出一声痛苦与暴怒交织的狂吼，猛地站起身，周身的妖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开来，金色的妖焰冲天而起，将面前的紫砂茶几震得粉碎，茶壶茶杯散落一地，茶水溅在地上瞬间蒸发，留下乌黑的痕迹！

静室内的祥和表象瞬间被撕得粉碎！

唐僧和八戒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八戒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钉耙都掉在了一旁；唐僧则连连后退，惊骇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悟空，双手紧紧攥着佛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悟…悟空…你…你怎么了？”

静慈师太脸上的慈悲笑容瞬间冻结，化为一种冰冷的惊讶，随即嘴角又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似惋惜，又似得意，声音也褪去了温和，变得尖锐而阴冷：“顽石终究是顽石，纵有滴水浸润，亦难穿其本质。可惜了我这耗费百年莲露炼制的‘涤魂茶’，竟没能洗去你这泼猴的戾气。”

她彻底撕下了伪装！话音未落，整个静室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白墙灰瓦化作布满血痕的黑岩，精致的窗棂变成狰狞的骨枝，空气中的檀香转为腻人腥甜，诵经声也变成了无数扭曲的、充满贪婪**的低语，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嘶吼！

而悟空此刻却无暇顾及她的变化！金箍与伪佛光共鸣后的恐怖束缚力正在疯狂碾压他的意志，金色的光芒从金箍中渗透而出，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要将他的妖力彻底压制，将他的反抗意识重新压服！那杯“涤魂茶”的力量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成了金箍增强的催化剂，在体内与伪佛光里应外合，疯狂侵蚀他的神魂防线！

他双手死死抱头，指甲几乎要嵌进颅骨，痛苦地嘶嚎着，身体因两股力量的激烈冲突而剧烈颤抖，皮肤之下仿佛有金光与黑气在疯狂窜动、碰撞，留下一道道狰狞的鼓包！

“悟空！快停下！你会伤到自己的！”唐僧惊恐大叫，想要上前却被悟空周身的妖气弹开，只能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啧，真是…吵闹。”那邪恶化身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极致的幽暗，那光芒漆黑如墨，散发着湮灭一切生机的气息，精准对准了似乎毫无反抗之力的悟空眉心，“既然不能为我佛母所用，留着也是个祸患，那便…彻底清净吧。”

就在那点幽暗即将射出的刹那——

悟空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再无半分挣扎，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纯粹到极致的冰冷暴戾！

那杯“涤魂茶”的侵蚀，那伪佛光的欺骗，那金箍突如其来的增强…这一切，终于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对“佛门”“慈悲”的侥幸与幻想！他终于明白，无论是天庭、佛门，还是这隐藏在暗处的无面佛母，都只想将他变成棋子、变成傀儡，若不顺从，便只有毁灭一途！

“你们…都要俺老孙死…都要俺老孙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滔天的毁灭欲，“既然如此…那就…都别活了！”

他竟不再抵抗脑中金箍的碾压，反而猛地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将金箍带来的痛苦、被欺骗的愤怒、五百年的不甘、所有被压抑的桀骜与毁灭欲，连同那杯“涤魂茶”残留在体内的诡异能量，以及刚刚被金箍吸入、尚未完全融合的伪佛光，一股脑地、不计后果地逼向了额上的金箍！

既然你要吸！既然你要增强束缚！那就让你吸个够！让这些邪异的力量撑爆你这该死的箍儿！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乱到极点的能量在悟空头顶轰然爆发！耀眼的金光、诡异的黑气、狂暴的妖焰、伪善的佛光…种种力量在金箍周围粗暴地混合、碰撞、爆炸，形成一道巨大的能量漩涡，将整个魔窟都震得剧烈摇晃，屋顶的碎石纷纷掉落！

金箍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其上流转的符文瞬间变得混乱不堪，光芒明灭不定，时而亮如烈日，时而暗如死灰，原本规整的纹路开始扭曲、断裂！

“什么？！”那邪恶化身脸色骤变，眼中的得意瞬间被震惊取代，显然没料到悟空竟如此疯狂，敢主动将邪异力量逼入金箍，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反击！她下意识地后退数步，周身升起一层黑色的防御屏障，却还是被爆炸的余波狠狠冲击，屏障泛起剧烈的涟漪，险些碎裂！

悟空的七窍之中都渗出血丝，金色的血液顺着脸颊滑落，模样凄厉无比，但他却咧开嘴，发出一阵沙哑而疯狂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痛苦、愤怒，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痛快：“痛快！痛快！你们不是想控制俺吗？来啊！看看是俺先死，还是你这破箍儿先碎！”

他猛地扭过头，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眸子死死盯住了那邪恶化身，金色的妖焰在周身疯狂跳动，如同即将吞噬一切的火海！

暗处，我（无相子）悬浮在云层之后，灰眸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竟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试图挣脱枷锁？不惜将邪异佛力引入金箍，赌上自己的神魂与妖命。

看来，这伪善的慈悲，比刀剑的屠戮更能刺痛他，比金箍的碾压更能逼出他骨子里的魔性。这一次的绝望，远比白骨杀阵时更加彻底，也更加纯粹。

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我缓缓收敛周身的混沌道力，将自身气息彻底融入虚空，准备静心欣赏这场由绝望点燃的、属于困兽的毁灭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