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子 第74章 火宅炼狱

离了枯荣禅院地界，西行路愈发显得死寂荒凉。

连绵的山峦褪去了往日的苍绿，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黑，像是被烈火焚烧过千百次，山岩裸露的部分棱角锋利，泛着焦枯的光泽；沿途草木稀疏，仅存的几株灌木也早已枯死，枝干扭曲如鬼爪，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天地间不见半只飞鸟走兽，连虫豸的踪迹都寻不到分毫，唯有风带着一股沉闷的焦糊味，贴着地面滚过，卷起细碎的炭屑，扑在人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唐僧经观音菩萨的甘露滋养，又得了《心般若经》的片段指引，一扫先前枯荣禅院中的颓唐与恐惧，步伐变得异常坚定，袈裟下摆扫过碎石路面都带着利落的声响。他时常垂眸默诵经文，唇齿开合间，晦涩的梵音低低溢出，周身竟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祥和佛光——那光芒淡如薄纱，却能将外界的焦糊气息与阴邪余韵稍稍隔开，让他免受周遭恶劣环境的侵扰。

他看向悟空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许与审视，仿佛在耐心等待这头“顽劣”的猴子彻底“皈依”佛门，成为真正温顺的护法。

八戒果然如观音菩萨所言，在前方一处背风的山坳中与二人汇合。只是他此刻模样狼狈至极：肥硕的身躯上沾满了泥土与炭灰，袈裟被撕得破烂不堪，露出底下松垮的肥肉；左边的耳朵缺了一小块，伤口还在渗着血丝；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在法阵中挣扎时崴了脚。

他神色蔫蔫的，耷拉着脑袋，连平时最爱哼的小调都没了声响，见了悟空也不敢如往常般抱怨路途艰险，只是缩着脖子跟在队伍末尾，偶尔偷偷抬眼瞄一下悟空额间那越发深邃、光芒却异常平静的金箍。

悟空沉默地走在最前方，金箍棒斜背在肩上，棒身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泛着冷硬的光泽。额上的金箍与脑中流转的《心般若经》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箍，一外一内，将他的神魂与躯体牢牢锁住。那股被观音符印强行注入的“宁静”感挥之不去，如同厚重的棉絮紧紧包裹着心脏，所有的激烈情绪——因金箍背叛而生的愤怒、因各方窥伺而起的怀疑、因无法挣脱枷锁而积的不甘，一丝宣泄的缝隙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锅被盖紧盖子、底下却燃着熊熊柴火的滚水，滚烫的情绪在体内疯狂翻腾，却被无形的桎梏死死压制，随时可能冲破束缚，却又只能在桎梏中徒劳冲撞。火眼金睛依旧扫视着四方，捕捉着周遭的每一丝异动，那份警惕未曾消散，却少了几分以往的锐利与灵动，更像是在机械地执行某种预设的防御命令，精准却冰冷。

行至午后，前方出现一处狭窄的山谷。两侧山壁高耸入云，通体色如焦炭，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崩塌；谷中更是热气蒸腾，白色的水雾混杂着炭灰，模糊了视线，地面干裂得如同龟甲，最深的裂缝足有半尺宽，缝隙中隐隐透出暗红火光，如同巨兽睁开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还夹杂着某种生灵被烧焦的恶臭，吸入肺腑便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此地…竟比昔日火焰山还要酷热，且更显邪异…”唐僧用衣袖擦着额角的冷汗，眉头紧锁，面露忧色，“怕是又有妖魔作祟。”

话音未落，前方的景象陡然扭曲！两侧焦黑的山壁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扭曲的人形焦炭从石壁的裂缝中挣扎而出——这些焦炭依稀能看出人的轮廓，有的蜷缩着身体，有的伸出手臂，皮肤开裂，露出底下暗红的肌理，周身燃烧着幽蓝色的黑色火焰，火焰中似乎缠绕着细碎的怨念，它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做出无声的哀嚎，伸出燃烧着黑火的手臂，朝着三人抓来！

地面的裂缝轰然开裂，宽度瞬间扩展到数尺，炽热的岩浆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怨毒气息喷涌而出，溅落在碎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将整个山谷化作一片火海炼狱！更可怕的是，这黑色火焰并非单纯灼烧肉身，而是能穿透衣物与皮毛，直接附着在神魂之上，如同无数细针，疯狂炙烤着意识，引动心底最深沉的魔障！

“不好！是幻象魔阵，专噬神魂！”悟空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这魔阵的力量，精确地瞄准了他被强行压制的负面情绪。金箍棒瞬间入手，棒身泛出淡淡的金光，猛地挥出，带着破空的锐响，荡开几只抓来的焦炭手臂。但那黑色火焰竟能侵蚀妖力，棒身刚接触到火焰，便传来一阵灼痛之感，金光都黯淡了几分！

唐僧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周身那点微弱的佛光在火海的冲击下剧烈晃动，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八戒更是哇哇乱叫，挥舞着钉耙乱打，却连焦炭魔物的边都碰不到，反而被飞溅的岩浆烫得直跳脚，肥硕的屁股上瞬间多了几个燎泡。

火海之中，无数幻象如同潮水般涌来：五行山下五百年的黑暗与冰冷，泥土压在身上的窒息感，路人投掷的石块与唾弃声；天庭围剿时的惨烈，十万天兵的刀光剑影，二郎神的哮天犬撕咬皮肉的剧痛；金箍初次收紧时，神魂被撕裂的痛苦，唐僧念咒时冷漠的眼神；还有方才枯荣禅院中，唐僧被操控时诡异的微笑，以及他清醒后看向自己时那陌生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所有他试图压抑、试图忘却的痛苦与挣扎，此刻被这魔阵千百倍地放大、重现，如同无数把尖刀，疯狂冲击着他的心神！

“啊！”悟空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眼中金光剧烈闪烁，那被《心般若经》强行压制的负面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神魂中疯狂奔涌，即将冲破那层“宁静”的桎梏！

就在他心神失守，即将被心魔彻底吞噬的刹那——

额上的金箍与脑中那枚观音所赐的梵文符印同时亮起！

金箍爆发出璀璨的金色佛光，符印散发出柔和却冰冷的经文光芒，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他的神魂包裹！一股强大、冰冷、不容抗拒的“宁静”之力如同九天瀑布轰然灌下，瞬间将所有即将爆发的情绪强行镇压、抚平、梳理——愤怒被冻结，怀疑被驱散，不甘被掩埋，连疼痛感都变得模糊。

那些痛苦的幻象仍在眼前疯狂流转，那股灼魂的痛楚依然清晰存在，但他的内心却像是被强行剥离了出来，以一种绝对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视角“旁观”着这一切。仿佛眼前的苦难、身体的疼痛，都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与自己毫无关联。

金箍棒在机械地挥舞，每一次起落都恰好避开黑色火焰的侵蚀，荡开扑上来的焦炭魔物；妖力依旧在体内奔涌，顺着固定的轨迹流转，支撑着防御与攻击；脚步下意识地后退，将唐僧与八戒护在身后。他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幅度，没有丝毫犹豫，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千百次计算般完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平日里的警惕都消失了，仿佛一尊由黄金铸就的神像，在刻板地执行既定的守护指令。

火海愈发汹涌，黑色火焰窜起数丈高，将山谷的光线染成诡异的幽蓝。魔阵深处，传来一阵低沉而阴冷的狞笑，那笑声带着浓浓的不甘，显然对未能引动悟空彻底疯狂感到不满。更强的魔力注入阵中，幻象变得更加恐怖逼真：五行山下的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手，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天庭的雷火劈在身上，皮肉焦糊的触感清晰可辨；唐僧手持紧箍咒，眼神冰冷地念动经文，金箍收缩的剧痛几乎要将神魂撕裂！

然而，无论那幻象如何演变，痛苦如何加剧，悟空的心神始终被牢牢锁在那片冰冷的“宁静”之中。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魔阵运行的脉络，捕捉到那些隐藏在火焰与幻象后的薄弱节点。

“左前三步，地火脉眼。”一个冰冷、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那声音熟悉却又陌生，完全不像他平日的沙哑与锐利。

金箍棒如同有眼睛指引般，狠狠砸在左前方第三步的地面裂缝处！轰隆一声巨响，裂缝中的岩浆瞬间停止喷涌，暗红火光黯淡下去，周围的黑色火焰也随之减弱了几分。

“右壁七尺，怨念凝聚核心。”又是一声冰冷的指令，棒风如同手术刀般精准扫过右侧山壁七尺高的位置——那里本是空无一物，被棒风击中后，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一片凝聚的焦炭魔物瞬间溃散，化作无数黑灰消散在火海中。

那些看似无解的幻象与火焰，在他绝对冷静的分析下，变得破绽百出。

半个时辰后，魔阵的力量终于耗尽。汹涌的火海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去，黑色火焰一点点熄灭，露出山谷焦黑的本来面目；那些扭曲的焦炭魔物失去魔力支撑，纷纷化作黑灰，散落在地面的裂缝中；空气中的硫磺与焦臭气息也渐渐淡去，仿佛刚才那场恐怖的炼狱幻象，从未存在过。

悟空收起金箍棒，动作流畅却僵硬地将其背回肩上，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显然经过一番高强度的精准操控，妖力也有了些许消耗。额上金箍与脑中符印的光芒渐渐隐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深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一部分——那属于“孙悟空”的桀骜、愤怒与鲜活，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宁静”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悟空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唐僧脸上。那双火眼金睛依旧明亮，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锐利，只剩下平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平淡无波的字：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