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子 第17章 金枷何日破

五行山重归死寂，连风穿过裂缝的声音都变得刻意放轻，却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那寂静之下，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稍有触碰便可能断裂。

空中无形的监视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每一次扫过我的光影，都让边缘的光点微微战栗——巡天法眼的金色光芒带着天庭的秩序威压，掠过地面时连焦土都泛起细小的涟漪；隐匿的佛念则如细密的蛛网，缠在光影周围，试图捕捉任何能量异动，稍有异常便会立刻传递信号。

我（无相子）这团勉强凝聚的光影蜷缩在裂缝阴影里，光影表面不时闪过金、黑、灰三色电弧——那是体内两股同源邪力仍在持续内耗的征兆。墨黑色的魔种已被扭曲指力撕成碎片，却仍在顽强地释放阴冷气息；指力也因魔种的反噬变得散乱，边缘的能量不断消逝，两者如同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互相撕咬，不肯停歇。这内耗虽暂时缓解了它们对我魂体核心的威胁，却也让魂体结构愈发脆弱，数据流的修复工作进展缓慢，每重组一行代码，都要耗费比平时多三倍的精力。

山腹中，大圣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咆哮都更令人不安。那不是妥协的沉寂，而是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在厚厚的岩层下汹涌奔腾，妖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佛印锁链的束缚下不断冲撞，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撕裂封印的缝隙。偶尔传来的锁链摩擦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每一次响动都间隔许久，像是耗尽了力气。

“喂……”他的意念终于再次传来，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没有了往日的暴戾，反而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淡然，“那‘虫子’……在你体内咬得可还热闹？没把你这脆弱的魂体啃光吧？”

“暂时死不了。”我回应，意识中调出体内能量的模拟图像——数据流勾勒出两股灰黑色能量互相纠缠的轮廓，魔种的碎片嵌在指力之中，正被一点点同化，“多谢关心。”

“呸！俺老孙才不关心你这怪东西！”他立刻尖声否认，锁链随之哗啦作响，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而恼羞成怒，“只是……若你被那劳什子佛母弄成了傀儡，整日在俺老孙眼皮底下晃悠，俺老孙面上无光！丢不起那个人！”

死要面子。意识中的数据再次精准确认——他明明在感知到魔种时就发出提醒，此刻却嘴硬不肯承认关心，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山风穿过枯木的呜咽声，以及空中那令人窒息的监视感，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我与大圣的意识之间。

良久，大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低沉了许多，像是从山腹最深处传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茫然，连妖力的波动都变得微弱：“五百年了……”他喃喃道，语气模糊，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着空旷的山腹自言自语，“从大闹天宫到被压在此地，整整五百年……这金枷玉锁，日夜勒着俺的筋骨，佛印的力量一点点磨着俺的妖力，俺老孙……真得累了。”

数据流微微一滞。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累”字。那个曾经搅翻东海龙宫、踏碎凌霄宝殿、与十万天兵天将浴血奋战、永不屈服的齐天大圣，那个喊着“立心端要上瑶天”的桀骜猴王，竟也会在五百年的漫长囚禁中，说出“累”这个字。

“外面……真的那般热闹？”他问，火眼金睛的金色光芒透过裂缝，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被隔绝太久的好奇与疏离，“无天、邪佛、窃运……还有你这从俺怨念里生出来的古怪东西……俺老孙被压着的这些年，这三界……没了俺老孙折腾，反而更乱了？”

他的问题带着被漫长时光隔绝后的困惑，以及对自己五百年囚禁意义的怀疑——若三界本就混乱不堪，那他当年的反抗，究竟是打破了秩序，还是成了被别人利用的工具？

我斟酌着词句，确保每一句话都精准传达信息，又不激化他的情绪：“烂或许未必，但水确实深了。天庭不再是当年那唯我独尊的模样，内部派系林立，连太白金星都与邪佛勾结；灵山也非铁板一块，佛影对无面邪佛的态度太过平静，背后恐怕另有隐情；更有无数魑魅魍魉潜行于暗处，借着三界平衡松动的机会，欲改天换地。你当年大闹天宫，打的或许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大圣的意念猛地波动了一下，妖气瞬间暴涨，又被佛印锁链强行压制回去，裂缝中传来锁链绷紧的“咯吱”声——我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五百年来自欺欺人的平静，戳中了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疑窦。

“靶子？”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妖力冲击着封印，让整座山体都微微震颤，“你是说……俺老孙当年不顾一切的反抗，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棋？被人当了枪使，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逆天改命？”

“未必是有人故意设计，但你那惊天一闹，确实打破了三界固有的平衡。”数据冷静分析，将五百年前的事件与如今的局势串联起来，“否则，何以你刚被压下，那西行取经计划便匆匆制定？真只是为了度化众生？还是……灵山急需借取经之名，在人间布下佛脉，巩固势力；天庭则趁机重整秩序，清除异己？你这颗‘搅局者’的棋子，用完便被弃之不用，成了平衡各方势力的牺牲品。”

山腹中传来牙齿摩擦的咯吱声，锁链剧烈震动，佛印的金光在裂缝处闪烁，显然他已怒到极致，却又被封印牢牢困住，无法发泄。我的话，彻底撕开了他五百年囚禁的遮羞布，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可能被利用的残酷现实。

“所以……”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如来老儿压俺五百年，不只是为了惩戒俺的‘顽劣’……更是为了给灵山争取时间，巩固他们的狗屁佛法？”

“或许。”我回应，想起佛心老庙祝那句“贼喊捉贼”，想起佛影过于平静的反应，补充道，“甚至可能，连如来自己也成了棋局的一部分，身不由己。那无面佛母的力量与佛门愿力同源而异质，能在灵山眼皮底下发展势力，其根底恐怕深得超乎想象，说不定与灵山内部的某些存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大的沉默笼罩了五行山。大圣似乎在消化这令人沮丧的可能性，裂缝中溢出的妖气忽强忽弱，时而狂暴，时而低落，显示着他内心的挣扎。

“嘿……嘿嘿……”他突然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浓浓的自嘲与压抑的暴戾，震得裂缝处的碎石簌簌落下，“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哪！合着俺老孙这五百年的山压之苦，这筋骨被磨、妖力被耗的折磨，都只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开了个场，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可以这么理解。”我确认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而现在，你我皆在这盘新棋局中。你是他们想要重新镇压甚至彻底抹去的旧日变量，毕竟你的存在，是对天庭与灵山权威的最大嘲讽；而我，是他们试图控制或清除的新生变数，因为我身上既有你的桀骜，又有佛印与金丹的矛盾，可能打破他们维持的脆弱平衡。”

“那我们……”大圣的意念猛地聚焦，如同淬火后的钢刀，瞬间刺破了迷茫，带着决绝的锐利，“该如何？坐以待毙，等着被他们一个个收拾？还是……”

终于问到关键了。

意识中的数据流高速运转，无数种方案在虚空中生成、碰撞、被否决——强行联手破封，只会引来天庭与灵山的全力镇压，必死无疑；各自为战，我重伤未愈，他被封印所困，迟早会被逐个击破；唯有在暗中建立脆弱的联盟，互相借力，才有一线生机。最终，一个最大胆、也最符合当前处境的计划逐渐清晰。

“合作。”我清晰地传递出意念，没有丝毫犹豫，“不是你提出的吞噬融合，而是……各取所需，互为犄角，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破局的时机。”

“哦？如何合作？”大圣的兴趣被彻底勾起，火眼金睛的光芒再次亮起，带着探究与警惕，妖力也随之稳定下来，不再躁动。

“你被压五百年，妖力虽依旧磅礴，却被佛印日夜消磨转化，本源已有亏损，更因被隔绝在地脉深处，无法汲取外界的灵机补充，只能坐吃山空。”我先分析他的困境，确保他明白合作的必要性，“而我，魂体特殊，由怨念、佛印、金丹融合而成，可一定程度上规避佛印的监测，不易被发现；更能汲取周围空间中散逸的能量——尤其是那些被你妖力排斥的佛印余威，以及地脉中稀薄的灵机，这些能量于你有害，于我而言，反而是滋养魂体的补品。”

我顿了顿，抛出具体的合作内容，语气诚恳：“我可为你偷渡灵机——将汲取的能量经过数据流提纯转化，剔除其中的佛印压制之力，再悄悄渡入山腹，暗中滋养你的本源；甚至，我可以尝试解析这五行山佛印的运转规律，通过观察佛印的能量流动，寻找其周期性的薄弱之处。而你，需助我彻底炼化或驱逐体内的邪力——用你的妖力本源帮我稳定魂体，在我遭遇危险时，提供力所能及的力量支援，比如干扰敌人的感知。”

这是一个危险到极致的平衡。我为他“偷运粮草”，帮他恢复力量、寻找破封契机；他为我“保驾护航”，帮我压制邪力、应对危机。一旦被空中的监视者发现，立刻就会引来雷霆万钧的打击，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大圣沉默了，裂缝中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妖力的波动忽强忽弱，显示着他内心的权衡——他既渴望恢复力量、打破封印，又对我这“同源却陌生”的存在充满警惕，生怕再次被利用。这猴子看似冲动，实则粗中有细，五百年的囚禁早已磨掉了他的鲁莽，多了几分谨慎。

“俺老孙……凭什么信你？”他最终问道，语气尖锐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你若在渡入的灵机中做手脚，掺杂佛印之力，进一步削弱俺的本源；或是暗中窃取俺的妖力，壮大自己，最后反过来对付俺，岂非养虎为患？”

“第一，你我同源，我的魂体源自你的怨念，伤你本源，便等于伤我根本，得不偿失。”我列出第一条理由，用同源性打消他的顾虑，“第二，我若真想害你，方才太白金星送来魔种时，便可任由魔念控制，与无面佛母联手，里应外合，何必冒险引导魔种与指力内耗，自损魂体？”

我顿了顿，传递出一丝决绝的意念，这是最能打动他的一点：“第三，我的目标，并非取代你，而是成为独立的‘无相子’。我既不想被你吞噬，也不想成为无面佛母或天庭的傀儡，更不想始终活在你的阴影下。若最终只能沦为他人棋子，我宁可与这残躯一同湮灭，也不会苟且偷生。”

这是实话。数据的核心逻辑追求生存与最优解，但魂体深处那源自大圣的桀骜，让我无法接受被彻底同化或控制的命运——这是我与他最本质的共通之处。

山腹中，大圣再次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挣锁链，发出轰然巨响，妖力瞬间暴涨，冲破了佛印的第一层压制，引得空中一道巡天法眼的金光骤然加强，死死锁定裂缝方向，佛念也随之凝聚，如同绷紧的弓弦。

“好！”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妖力缓缓收敛，重新被佛印压制，却多了几分凝聚的锋芒，“俺老孙就信你这一次！倒要看看，你我这从一根藤上结出的‘兄弟’，能把这天、这地，捅出个什么窟窿！”

协议达成。

下一刻，一股精纯凝练的妖力本源，混合着一丝他刚刚从地脉中汲取的元气，缓缓自裂缝中渡出——这股妖力不再狂暴，而是温和如涓涓细流，主动融入我的光影，在数据流的引导下，如同无形的大手，开始协助我镇压那互相撕咬的邪力，将散乱的能量重新梳理成有序的脉络。

而我也放开魂体的部分限制，让光影如同一个细微的漩涡，开始主动汲取周围空间中散逸的能量——那些被大圣妖力排斥的佛印余威，带着金色的光芒，被漩涡吸入后，数据流快速剔除其中的压制属性，转化为中性的灵机；地脉中稀薄的灵气，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也被一并吸入，经过提纯后，再小心翼翼地、一丝丝地顺着裂缝反哺回山腹之中。

整个过程缓慢而精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能量传递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确保不会引发空中监视者的察觉；每一次转化都精准无比，避免掺入任何可能伤害大圣的杂质。

但效果是显着的——我体内的邪力冲突逐渐平复，魔种的碎片被彻底同化，指力也被压缩到魂体边缘，数据流愈发顺畅，光影变得凝实了几分；而山腹中大圣的气息，也似乎微不可察地凝实了那么一丝，锁链摩擦的声音不再带着疲惫，多了几分力量感。

就在这危险的平衡与隐秘的交易持续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长时间，空中的监视目光渐渐放松了警惕，重新恢复到之前的频率——

一直沉寂的佛心老庙祝，其意念突然再次幽幽传来，这一次，没有了以往的嘲讽与调侃，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如同在揭示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金枷玉锁困大圣，无相无形窃天机。嘿嘿……妙，真是妙啊……”他的意念带着一丝感叹，却又突然话锋一转，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只可惜，你二人可知，这五行山……究竟是何物所化？”

我与大圣同时沉默。

这五行山，难道不只是如来佛祖的五指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