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长或短的小短篇儿 第41章 山河为聘（三）

春祭大典的焰火还在天际残留着硫磺味，北国皇宫的夜宴已觥筹交错。黎明捏着琉璃盏的手指微微发白——对面席位上，南朝使臣赵德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太子妃娘娘。赵德突然举杯，臣敬您故乡的《采菱曲》。

殿内霎时安静。黎明睫毛轻颤——这支需要真假音转换的民谣，对男子嗓音简直是催命符。

冥岚在案下按住他发抖的膝盖，自己却先笑了：赵大人有所不知，太子妃近日染了风寒。他击掌唤来乐师，不如由琴师奏曲，本宫与爱妃共舞？

黎明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冥岚拉到大殿中央。北国太子借着转身的动作，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唇间。

咽下去。冥岚的呼吸烫着他耳廓，这是变声丸。

丝竹声起，黎明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自动跟上了冥岚的舞步——这分明是南朝贵族女子必学的水袖舞，冥岚却跳得比他还娴熟。旋转时金线刺绣的裙摆如花绽放，遮住了他喉结的颤动。

你...黎明在舞姿掩护下低语，怎么会...

为了监视南朝使团。冥岚的手滑到他腰间，我学过你们所有宫廷舞。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黎明被迫后仰在冥岚臂弯里。这个角度让他清晰看见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如折扇般微微颤动，全然不似平日的锋利。

赵德铁青着脸鼓掌：不想北国太子如此精通南朝文化。

本宫更精通...冥岚扶黎明起身时，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字，...让多舌之人闭嘴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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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鼓响过，黎明在寝殿里来回踱步。变声丸的效力已退，他喉咙火辣辣地疼。

喝掉。冥岚推门而入，扔来一个玉瓶，蜂蜜调的药。

黎明警惕地嗅了嗅：你早知道赵德会挑衅？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冥岚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一道陈年箭伤，比如这支三年前来自你表哥的箭。

黎明瞳孔骤缩——那是南疆特有的三棱箭，只有罗家军才...

今日申时。冥岚系回衣带，我带你去个地方。

窗棂透进的晨光中，北国太子的轮廓镀着金边，竟有几分像黎明幼时崇拜过的战神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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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冥岚扔来一套男子劲装时，黎明还以为又是戏弄。直到马车驶出皇城，穿过熙攘的街市，他才确信对方真要带他微服出宫。

北国女子也能这样逛街？黎明盯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她正与卖胭脂的小贩讨价还价。

冥岚抛给摊主一枚银角子：在北境，女子可以上学堂、考功名、继承家业。他拿起一盒口脂，就像男子也可以敷粉簪花。

黎明想起南朝后宫那些终日对镜贴花黄的妃嫔，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转过街角，一群孩童正围着糖人摊嬉闹，有个扎冲天辫的女娃直接爬到了父亲肩上。

小心！黎明本能地伸手——那父亲竟是位穿六品官服的文士。

官员笑着扶住女儿：多谢公子。他好奇地打量黎明，公子面生，是来参加春闱的举子？

冥岚揽过黎明肩膀：我表弟从南边来探亲。

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黎明发现连乞丐都有整洁的粗布衣。当路过一间挂着牌匾的宅院时，他再也忍不住：这些...都是你父皇的政绩？

是北境三十代君王的积累。冥岚买了个热腾腾的烤红薯塞给他，你若喜欢，以后常来。

红薯甜香在舌尖化开的刹那，黎明忽然鼻尖发酸。母妃生前最爱吃红薯，却因贱民食物从不敢让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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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他们拐进一条暗巷。冥岚突然按住黎明肩膀：有人跟踪。

黑影从墙头扑下的瞬间，黎明本能地旋身踢飞对方匕首。第二个刺客袭来时，他已抄起路边竹竿——杆头点穴的手法，分明是罗家枪的变招。

小心弩箭！冥岚挥剑格开三支连珠箭，将黎明推到墙角。两人后背相贴时，黎明感觉到对方的心跳竟和自己一样急促。

最后一个刺客倒下时，黎明发现自己的手正紧攥着冥岚的衣角。月光照亮巷子里的尸体——他们腰间都挂着南疆特有的蛇皮刀鞘。

黎阳的人？黎明喘着气问。

冥岚却盯着他染血的衣袖：你为我挡箭？

箭伤火辣辣地疼，但冥岚包扎的手指更烫。当那指尖无意划过手腕脉搏时，黎明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为什么冒险暴露武功？冥岚系紧绷带。

黎明望向巷口飘摇的灯笼：或许...我也想看看真实的北国。

回宫的马车上，冥岚突然摘下一枚玉扳指戴在黎明手指上：北境铁骑的调兵信物。他顿了顿，现在你有资格随时出宫了。

扳指内侧刻着两个小字：囚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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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黎明开始频繁出入宫禁。有时是去市集听商贩闲聊，有时是混入茶楼听学子辩论。三月初九那日，他甚至在女学旁听了一堂《诗经》课。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梳双髻的女学生朗诵时，黎明恍惚看见幼年的自己——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听太傅给太子讲学。

公子也觉得这诗太俗？邻座少女突然问他。

黎明摇头：我只是想...雌雄雎鸠尚且可以同游，为何人总要分南北？

回宫路上，他在书肆买了套《北境通史》。掌柜打包时，一封信从书页间滑出——是母妃的笔迹！

明儿，若你看到此信，说明左将军已...

信纸突然被抽走。冥岚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宫门要下钥了。

马车里，黎明直接伸手去抢。扭打间他整个人栽进冥岚怀里，鼻尖撞上对方锁骨。

你派人监视我？黎明挣开桎梏。

冥岚抖开信纸：这是三年前的密信。他指着某处墨迹，你母妃提到南疆白羽营旧部，但这些人去年就被黎阳清洗了。

黎明夺回信纸细看，果然发现端倪——母妃绝不会把字写成缺笔。

假消息要送到对的人手里。冥岚掀开车帘，比如急着为母报仇的...罗家外孙。

远处宫墙上，一道黑影正悄然隐入夜色。

密信藏在《北境通史》的封皮夹层里，黎明发现它时，窗外的海棠正落下一瓣残红。

吾儿明鉴：若见此信，母已赴黄泉。太子阳疑汝身份，今逼饮鸩酒。母宁死不负罗家血脉...

羊皮纸在掌心蜷曲，字迹被突然滴落的液体晕染。黎明抬手摸到满脸湿凉，才发现自己在无声恸哭。母妃甚至没等到看他凤冠霞帔的模样，就...

的一声，书房门被撞开。冥岚带着一身夜露闯进来，玄色披风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

边境急报，黎阳——

话音戛然而止。北国太子僵在原地，看着黎明跪坐在满地碎瓷中，手中捧着的那封信笺上，二字被泪水浸得模糊。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冥岚直接扯下大氅裹住他发抖的身躯。当熟悉的松木气息笼罩下来时，黎明终于崩溃地抓住对方前襟。

她喝了那杯酒...她明明可以...

她选择了最有效的反抗。冥岚的手掌按在他后颈，力道大得几乎留下淤青，就像你现在该做的——活下去，然后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窗外惊雷炸响，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黎明在冥岚怀里蜷成一团，如同回到母体的婴孩。恍惚间，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发顶——不知是屋檐漏雨，还是谁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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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鼓过，黎明在冥岚的床榻上醒来。枕畔放着一把镶南疆红玉的匕首，刀柄刻着罗家军的鹰徽。

醒了？冥岚立在窗前，晨光将他侧脸镀成淡金，黎阳三日前弑父登基，已斩了所有反对他的大臣。

黎明握紧匕首。母妃信中提到的那串名单——太傅、左将军、御史大夫...全是他儿时偷偷仰慕过的忠臣。

还有。冥岚转身时，黎明注意到他腰间多了块陌生的青铜兵符，北境十六部叛乱，我明日出征。

书案上的粥碗突然被打翻。黎明盯着在毡毯上蔓延的米浆，想起母妃最后那顿早膳——她最爱吃的杏仁酪，一定也这样无声地泼洒在了冷宫的地砖上。

多久？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快则半月，慢则...冥岚的指尖在窗棂上敲出断续的节奏，永远。

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歪头看着室内诡异的寂静。黎明突然赤脚跳下床，从暗格取出个青瓷瓶。

三日醉他将药瓶拍在冥岚掌心，能让你伤重时感觉不到疼。

冥岚挑眉：这么想我死？

我想你活着回来。黎明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亲眼看着我手刃黎阳。

知更鸟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惊飞。冥岚低笑一声，将药瓶收入怀中时，指尖故意擦过黎明腕间脉搏。

等我回来，教你北境骑兵的破阵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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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夜的饯行宴比黎明想象的更安静。没有丝竹歌舞，只有冥岚与二皇子冥澈对坐弈棋。年轻的二皇子落子时，袖中滑出一封火漆密函。

皇兄，南疆...

冥岚一个眼神截住话头。黎明识趣地起身告退，却在转角处听见棋子碎裂的脆响。

她当真用了白绫？

探子说...罗夫人是唱着《子衿》走的。

黎明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子衿》——那是母妃教他认字时念的第一首诗。

夜半时分，他在花园凉亭找到独酌的冥岚。北国太子卸了铠甲，白衣被月光浸得近乎透明。

二弟给你的。冥岚推来一封信，南疆最新布防。

黎明拆信的手顿了顿——火漆印竟是母妃的蔷薇纹章。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白羽残部待令，盼吾儿如月归来。

如月...冥岚突然伸手抚上他眼角，你母妃给你取的小字？

酒香在两人之间氤氲。黎明发现冥岚的瞳孔在月光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像极了南疆传说中的夜明珠。当对方倾身靠近时，他几乎能数清那睫毛投下的阴影。

殿下！侍卫的惊呼打破了魔咒，军报！

冥岚猛地后撤，酒盏撞翻在石桌上。黎明看着酒液在两人衣袍上晕开相同的湿痕，忽然想起母妃说过：同饮一壶酒的人，魂魄会缠三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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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没去送行。

他站在东宫最高的阁楼上，看着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出城门。冥岚的白马在队伍最前方，雪练似的鬃毛在晨风中飞扬。

娘娘，该用药了。侍女捧着安神汤轻唤。

黎明摇头，继续盯着远处渐小的黑点。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他才从袖中掏出那枚青铜兵符——昨夜冥岚醉酒时，他悄悄从对方腰间换走的。

传太医署。他突然转身，本宫要学外伤医治。

此后每个深夜，东宫书房都亮着灯。太医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太子妃对人体经络的熟悉程度，简直像自幼习武的男子。

第七日，前线传来首战告捷的消息。黎明在军报边缘发现一行小字：箭伤无碍，勿念。他嗤笑着将信纸扔进香炉，却在天明时发现自己竟抱着药典睡在了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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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天夜里，黎明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他赤脚冲出门廊时，正看见侍卫们抬着血淋淋的担架穿过庭院。

殿下中了埋伏...亲兵跪地哽咽，但已平定叛乱！

冥岚的白衣几乎被血浸透，唯独脸上干干净净——明显是有人替他擦拭过。黎明颤抖的手指解开衣带，发现那道横贯胸腹的伤口上，竟歪歪扭扭缝着南疆特有的金蝉丝。

军医说...亲兵递上半截断箭，箭上淬了孔雀胆，幸亏殿下提前服了解药...

黎明盯着箭杆上熟悉的凤纹雕刻，耳边嗡嗡作响。这是皇后独有的毒箭，而会用金蝉丝缝合的...只有罗家军旧部。

备马。他突然扯下珠钗，我要见你们二皇子。

不必了。清朗的声音从月门传来，冥澈一身戎装踏入内室，皇兄昏迷前有令——太子妃不得离宫。

黎明冷笑：凭你也拦得住我？

凭这个。冥澈展开一卷绢帛，南疆刚送来的。

绢帛上是母妃的笔迹，但墨色新鲜得可疑：吾儿切勿南归，白羽营有叛徒。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黎明突然夺过绢帛按在烛火上，看着火苗吞噬那些字迹——母妃从不用这个词，她只说负心人。

我要见那个送信人。他一字一顿道。

冥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就知道骗不过罗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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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在暗牢见到送信人时，险些拔刀相向——对方竟是太子黎阳的贴身侍卫统领。

罗小将军。那人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边的牙齿，夫人走前让我告诉您...她给您留了嫁妆。

黎明的手掐上对方喉咙：谁害的她？

皇后...不，现在是太后了。侍卫咳着血沫，她发现夫人偷偷联络白羽营旧部...用金簪...咳咳...

金簪？

对，就插在夫人喉咙里。侍卫突然诡笑，您猜簪子上刻着什么？是北国太子的名字...

黎明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走出地牢时，暴雨如注。冥澈等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鎏金匣子：皇兄留给你的。

匣中是半块青铜虎符，与黎明偷藏的那枚恰好能合成完整一块。符底刻着细小的北境文字，翻译过来是：持此符者，可调北境三军。

雨幕中，远处传来凯旋的号角声。

冥岚归来的那日，黎明正在劈碎一架焦尾琴。

太子妃好兴致。沙哑的声音从殿门传来。冥岚倚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如鬼，胸前绷带渗出刺目的红。

琴斧落地。黎明盯着那道伤口——金蝉丝的缝合痕迹与母妃教他的针法一模一样。

谁缝的？他声音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