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长或短的小短篇儿 第31章 麦田赴烽烟（三）

入夜后，黎明悄悄起身。借着月光，他将所有能想到的伤药都打包好，又连夜缝制了一个贴身的药囊，把两人的发结藏在内层。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就像把心事密密缝进布料里。

天蒙蒙亮时，冥岚已经整装待发。他穿着许久未碰的猎装，腰间别着那把绿松石匕首，脖子上挂着半块护心镜。黎明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个陌生的皮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

走吧。冥岚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壮丁和家属。哭嚎声此起彼伏，有人抱着儿子不撒手，有人往丈夫行囊里塞干粮。黎明和冥岚沉默地站在边缘，手指在袖中偷偷交缠。

里正带着官差清点人数时，特意绕到他们面前：哟，断袖的也来送行？浑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放心，军爷们会好好这小猎户的。

冥岚的肌肉瞬间绷紧，黎明死死拽住他的胳膊。里正得意地笑着走开，腰间的佩刀叮当作响——正是昨天砍伤冥岚的那把。

别惹事。黎明低声道，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点名开始了。冥岚突然将黎明拉到一棵老槐树后，从怀中掏出个布包：给你。

布包里是个粗糙的木雕——两个小人并肩而立，一个持弓，一个捧药。刀工稚拙却传神，连黎明眉心的痣都刻了出来。

我做的。冥岚不自在地补充，...想你时就看看。

黎明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拽下脖子上的红绳，上面挂着另半块护心镜：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

号角声响起，队伍要出发了。冥岚最后看了黎明一眼，转身走向队列。他走得很快，仿佛稍慢一步就会回头。黎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在晨雾中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就在队伍即将拐过山脚时，冥岚突然回头三次——第一次很快，像是本能；第二次停顿片刻，目光如炬；第三次长久地凝望，仿佛要把黎明的身影烙在眼底。

黎明举起那个小木雕，直到再也看不见冥岚的身影。他的指尖触到药囊里的发结，突然想起今晨冥岚腰间那个鼓鼓的皮囊——形状像极了...一本书？

回到家，黎明在枕下发现了答案：他那本《玉台新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字迹幼稚却认真，显然是练习了很久。黎明将字条贴在胸口，那里空了一块，又满得要溢出来。

三日后，黎明也踏上了征途。临行前，他把草屋托付给李婆婆，药圃交给邻家小孩照看。站在村口回望时，他恍惚看见麦田里有两个人影——一个在弯腰收割，一个在树下乘凉。

但那只是幻觉。麦田空空荡荡，只有风卷着麦浪，像在无声地哭泣。

医疗营的帐顶又漏雨了。

黎明跪在潮湿的草垫上，小心地为一个腹部中箭的士兵取出箭头。帐外秋雨绵绵，已经下了整整三天，雨水顺着帆布的裂缝滴落，正好砸在他后颈同一个位置，冰凉刺骨。

忍一忍。黎明对咬牙闷哼的伤兵低语，手指稳如磐石地夹住箭杆。箭头带着倒刺，取出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伤兵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黎明的手臂。

好了。黎明迅速敷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伤兵已经昏死过去，稚嫩的脸庞惨白如纸——不会超过十七岁，还是个孩子。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喊叫：前锋营的伤员！快让开！

黎明的手一抖，药粉撒了一地。三个月来，每次前锋营送伤员来，他都会第一时间冲出去查看。不是冥岚，不是冥岚，不是冥岚——这成了他每日重复无数遍的咒语。

撩开帐帘，雨幕中四个满身血污的士兵正抬着担架冲来。黎明屏住呼吸看向担架上的人——不是冥岚，是个陌生面孔，胸口插着半截断矛。

黎大夫！抬担架的小兵突然喊道，声音莫名熟悉。

黎明这才注意到，这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是邻村的二狗子。去年秋天，这孩子还来他的药圃偷过柿子。

你...认识前锋营的冥岚吗？黎明一边检查伤员一边问，假装只是随口一提。

二狗子眼睛一亮：岚哥？他是我们队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他托我带给你的。

油布包里是一束干枯的野花，品种杂乱但排列整齐，每朵下面都垫着片叶子。最底下是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活着。想你。

字迹被雨水晕开些许，但冥岚的气息仿佛还留在纸上。黎明把字条贴在胸口，那里挂着的半块护心镜突然微微发热。

他...好吗？黎明艰难地开口。

好着呢！二狗子骄傲地挺起胸，前天还一人射杀了三个狄人探子！他突然压低声音，岚哥让我告诉你，别去北崖采药，那边有埋伏。

黎明点点头，将野花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药囊。那里已经躺着七束同样的干花，每束都代表冥岚平安度过了一个月。

这个给他。黎明塞给二狗子一个小布包，每天含一粒，能缓解旧伤疼痛。

二狗子走后，黎明呆立在雨中良久，直到浑身湿透。护心镜贴着皮肤的位置持续发烫，像块烧红的炭。他鬼使神差地掏出镜子，发现内侧刻着的符文正在微微发光。

黎大夫！又送来一批伤员！助手的喊声将他拉回现实。

接下来的日子像场噩梦。随着战事吃紧，伤员越来越多，黎明常常连续两三天不合眼。他的双手永远沾着血，指甲缝里洗不净的血痂，白袍变成了暗红色，散发着腐肉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唯一的光亮是冥岚偶尔托人捎来的小物件——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几根罕见的草药，甚至有一次是只草编的蚱蜢。每件东西都附有简短的纸条，永远以开头，结尾。

十月初九的深夜，黎明在药帐整理药材时，胸前的护心镜突然剧烈发烫。他慌忙掏出镜子，发现原本青黑的镜面变成了血红色，刻文亮得刺眼。与此同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和号角声——是总攻的信号。

前锋营打头阵！帐外有人喊道。

黎明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药杵。他跌跌撞撞跑到帐外，只见北边的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喊杀声和金属碰撞声即使在医疗营也清晰可闻。护心镜越来越烫，几乎要灼伤皮肤。

天亮时分，第一批伤员送到了。黎明机械地处理着伤口，耳朵却竖着听每一个关于前锋营的消息。

...死伤过半...

...冥队长带着十个人断后...

...狄人的火箭...

正午时分，医疗营突然骚动起来。黎明正在为一个伤兵缝合伤口，听见有人喊：前锋营的冥岚！快！

针线掉在地上。黎明跌跌撞撞冲出帐子，看见四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抬着担架狂奔而来。担架上的人浑身插满箭矢，像只刺猬，最致命的一支穿透了喉咙。但那头乱蓬蓬的黑发，那道横贯脸颊的疤痕，黎明死都不会认错。

冥岚！他扑到担架前，声音不像自己的。

冥岚的眼睛半睁着，嘴唇蠕动，却只能吐出粉红色的血沫。他的右手紧攥着什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黎明颤抖着掰开那只手——是半块护心镜，已经被鲜血浸透。

黎大夫...一个小兵哽咽道，岚哥是为了救我们...他一个人挡住了一队狄人骑兵...

黎明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示意众人把担架抬进药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护心镜贴在他胸口的位置疼得钻心，仿佛那七支箭也插在了自己身上。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黎明打来温水，开始为冥岚清理伤口。他拔出一支支箭，擦去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宝。冥岚的呼吸越来越弱，但眼睛始终盯着黎明，目光中的温度一点点流逝。

还记得...我们的麦田吗...黎明哽咽着说，手指抚过爱人伤痕累累的脸庞，该收第二茬了...

冥岚的嘴唇动了动。黎明俯下身，听见气若游丝的三个字：...回...家...去...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叹息中。冥岚的胸膛不再起伏，但眼睛还睁着，仿佛要永远记住爱人的模样。黎明轻轻合上他的眼睑，吻了吻那已经冰冷的嘴唇，尝到了血和铁锈的味道。

帐外突然传来尖叫和爆炸声——狄人的偷袭到了。黎明一动不动地坐着，握着冥岚逐渐僵硬的手。爆炸声越来越近，地面都在震动，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爱人平静的面容。

这次，换我追你。黎明轻声说，俯身将额头贴在冥岚的胸口。

第二波爆炸掀翻了医疗营的帐顶。在火光吞没一切的瞬间，黎明扑在冥岚身上，用身体为爱人挡住飞溅的弹片。剧痛中，他恍惚看见冥岚站在阳光里向他伸出手，笑容灿烂如初见时那般。

来了...黎明微笑着闭上眼睛，手指与冥岚的交缠在一起。两人的血交融在泥土里，像两条终于汇合的小溪。

当援军击退偷袭者时，他们在医疗营的废墟里发现了两具紧紧相拥的遗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黎大夫没有逃，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交握的手中，有一缕被血浸透的红线缠着的头发。

战争胜利的消息传遍全国那天，乡亲们为黎明和冥岚举行了简单的合葬仪式。墓前摆着黎明药囊里最后一束干花和冥岚的猎刀。下葬时，有人看见两只山鹰在墓地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后来，每当春风吹过那片曾经的麦田，总会有嫩绿的麦苗破土而出，在无人播种的土地上茁壮生长。村里的老人说，那是两个相爱的灵魂，终于能在没有战火的世界里，继续他们的女织男耕。

[全文完]

番外篇《灯火人间》

冥岚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街道上。

夜已深，但整座城市却亮如白昼。高耸入云的楼宇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巨大的琉璃屏（他后来知道那叫“广告牌”）上，人影栩栩如生地舞动。脚下不是泥土，而是平整坚硬的黑色石板（“沥青马路”，有人这么称呼），无数铁皮盒子（“汽车”）无声地飞驰而过，只留下一串红色的尾灯，像流火般划过夜色。

“这……是阴曹地府？”他喃喃自语，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猎刀——却摸了个空。

“不是地府。”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冥岚猛地转身，看见黎明就站在一盏明亮如星的路灯下，身上不再是染血的粗布衣，而是一件素白的奇怪衣衫（“t恤”），头发也短了许多，柔软地贴在耳际。他看起来年轻又干净，眼睛里不再是疲惫与哀伤，而是平静的笑意。

“黎明！”冥岚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温热的，真实的。

“我们死了。”黎明轻声说，却不见半分悲戚，“但这里……是我们的血换来的。”

冥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道上人流如织。年轻的男女牵着手说笑，孩童举着彩色的糖球奔跑，老人慢悠悠地散步。没有刀剑，没有烽烟，没有饿殍遍野的惨状。

“这是千年之后的人间。”黎明指向远处一座巨大的琉璃宫殿（“购物中心”），里面灯火辉煌，人影攒动，“没有战争，没有徭役……百姓安居乐业，孩童能读书识字，病了有医馆可治，饿了有粮铺可买。”

冥岚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喉咙发紧。他曾以为，战场上的厮杀不过是徒劳，他们的牺牲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可如今……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黎明轻轻握住他的手，“你看，这盛世，如我们所愿。”

冥岚忽然笑了，虎牙在霓虹灯下闪闪发亮。他一把搂过黎明的肩膀，像当年在麦田里那样，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带老子逛逛这花花世界！”

黎明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他们并肩走在繁华的街头，看高楼如林，看车水马龙，看万家灯火。

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知道，千年前有两个年轻人，曾用血肉之躯阻挡过铁蹄与烽火。

但冥岚和黎明知道。

——这一生征战，换后世长安。

（完）

（番外灵感来源：b站《夜航星》歌词“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以及《觉醒年代》中先烈们对未来的期许。希望这个小小的番外，能让他们看见自己守护的盛世。）

本篇无采访番外（主要是写腻了，等我想点新招），拜拜，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