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长或短的小短篇儿 第27章 沪上锦云书（三）

禁足终于解除的那天早晨，韩锦书站在镜子前反复打量自己。她选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衬得肤色如雪。小桃灵巧地为她盘起发髻，插上一支珍珠发簪。

小姐今天真好看。小桃抿嘴笑道，是要去见厉少帅吧？

韩锦书耳根一热：胡说什么，我去教堂做礼拜。

小桃笑而不语，递给她一个小巧的手袋：那这个带着吧，我刚做的茉莉香包。

韩锦书接过香包，闻到一股淡雅的茉莉香气，中间似乎还混着别的什么香料，闻起来格外舒心。她轻轻捏了捏小桃的手表示感谢，然后悄悄将厉云锡的字条塞进了手袋。

法租界的圣弥额尔教堂是上海最古老的天主教堂之一。韩锦书到达时，管风琴的声音已经回荡在高耸的穹顶下。她选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以坐这里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韩锦书猛地抬头，正对上厉云锡含笑的双眼。他今天没穿军装，而是一套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腰窄，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

她向旁边挪了挪，心跳如擂鼓。厉云锡在她身旁坐下，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皮革和烟草的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心。

禁足结束了？他低声问，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韩锦书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听说这种药膏对疤痕很有效。

厉云锡接过盒子，指尖在她手心轻轻一触，像一片羽毛拂过。他打开盒子闻了闻：茉莉和...没药？

小桃调的配方。韩锦书小声解释，她说没药能促进伤口愈合。

厉云锡将盒子收进口袋，嘴角微微上扬：谢谢。

礼拜结束后，两人随着人群慢慢走出教堂。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石板路上，教堂前的广场上鸽子成群结队地啄食。

有时间吗？厉云锡突然问，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郊区的一处院落前。韩锦书下车打量四周，高墙环绕，门口有士兵把守，看起来像是某个军事设施。

这里是？

厉家的训练场。厉云锡领着她穿过大门，平时用来训练亲兵，今天正好空着。

院内是一片宽阔的场地，远处立着几个靶子，旁边的小屋里摆满了各式武器。韩锦书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明白厉云锡为何带她来这种地方。

上次的事让我意识到，你需要学些自保的本事。厉云锡从枪架上取出一把精致的手枪，这是勃朗宁m1906，小巧轻便，适合女性携带。

韩锦书接过枪，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我...我不确定我能用这个。

厉云锡站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引导她面向靶子：姿势要端正，双脚分开与肩同宽。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韩锦书屏住呼吸，感觉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与他接触的那几个点上。

握枪要稳。他的大手包裹住她持枪的手，眼睛瞄准前方，呼吸要均匀。

在厉云锡的指导下，韩锦书慢慢掌握了基本要领。当她第一次成功击中靶子边缘时，忍不住欢呼转身，差点撞进厉云锡怀里。

我打中了！她仰头笑道，随即意识到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厉云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喉结微微滚动，然后后退一步：进步很快。

接下来的几周，两人经常在教堂，然后一起去训练场。韩锦书的射击技术进步神速，而厉云锡也开始教她一些简单的格斗技巧。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训练结束后，厉云锡突然提议：要不要去看看我的藏书？

他带韩锦书来到厉府的书房——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四壁都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摆满了中外书籍。窗边放着一架钢琴，琴盖上摆着几个相框。

韩锦书好奇地走近，发现其中一张是厉云锡少年时代的照片，站在一位温婉的妇人身边。妇人眉眼间与厉云锡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的母亲。

她很喜欢音乐。厉云锡轻声道，这架钢琴是她的嫁妆。

韩锦书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她知道厉云锡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因病去世，那是他性格变得沉默的开始。

来看看这个。厉云锡转移话题，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你上次提到的里尔克，这是德文原版。

韩锦书惊喜地接过书，翻了几页：你在学德文？

嗯，军事需要。厉云锡指着书架上几本德文军事着作，不过诗歌还是看不太懂。如果你有兴趣...

我可以试着翻译！韩锦书眼睛一亮，我们可以一起，你帮我理解军事术语，我帮你解读诗歌隐喻。

厉云锡笑了，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成交。

就这样，两人的相处模式逐渐固定下来——教堂见面，训练场练习，然后回到厉府读书讨论。韩锦书发现，褪去军人外壳的厉云锡其实学识渊博，尤其对历史和军事有着独到见解。而厉云锡则惊讶于韩锦书对文学的热爱和敏锐的洞察力。

七月中旬的一天，韩锦书邀请厉云锡去了她的秘密基地——韩府后花园一座废弃的小楼，被她改造成了私人图书馆。房间里摆满了书，墙上贴着她翻译的诗歌和读书笔记，窗台上放着几盆茉莉花。

这里是我的避风港。她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片小天地的宁静，没人知道这个地方，连小桃都不常来。

厉云锡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这是你在翻译的？

韩锦书点点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很难，但很有意思。

厉云锡拿起笔记本，轻声念道：

自然啊，你这位冷酷的巫婆，

你永远战胜我的强敌...

他的法语发音很标准，声音低沉悦耳，让韩锦书不由得屏息聆听。

你的声音很适合读诗。她由衷地说。

厉云锡放下笔记本，目光柔和：那是因为诗本身很美，而译者功不可没。

两人相视一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八月初的一个晚上，韩锦书正在闺房整理厉云锡最近送她的书籍，小桃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姐！老爷叫您立刻去书房！

韩锦书心头一紧——父亲很少这么晚找她。她匆忙整理了一下衣着，跟着小桃来到书房。

书房里，韩父面色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着几份文件。见她进来，他直截了当地说：厉家正式提出联姻了。

韩锦书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你怎么想？韩父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这几个月，你和厉少帅似乎走得很近。

韩锦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父亲，如果...如果我愿意呢？

韩父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我以为你会抗拒这种包办婚姻。

不是所有包办婚姻都不幸福。韩锦书轻声道，而且...云锡他...

她没说完，但泛红的脸颊已经说明了一切。韩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既然你同意，我明天就给厉家回话。订婚仪式定在下个月。

回到闺房，韩锦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厉云锡的身影。她想起他教她射击时专注的眼神，读诗时低沉的嗓音，还有那天在花园里月光下的身影...

正想着，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一声。她猛地坐起，推开窗户——月光下，厉云锡就站在花园里，仰头望着她。

韩锦书心跳如鼓，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下楼，溜进花园。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厉云锡的眼中似有星光闪烁：听说你父亲已经告诉你联姻的事了。

韩锦书点点头，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锦书。厉云锡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我知道这桩婚事始于政治考量，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求娶你，绝非仅仅因为家族利益。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韩锦书抬头，看到他眼中罕见的柔软和忐忑。

从重逢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声音低沉，你是我此生唯一想携手同行的人。

韩锦书眼眶发热，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微微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我愿意。

厉云锡眸光一暗，将她拥入怀中。韩锦书贴在他胸前，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混合着军装上的金属凉意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我会护你一生周全。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坚定如誓言。

九月的订婚仪式办得极为盛大。上海各界名流齐聚厉家公馆，花园里搭起了华丽的帐篷，香槟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韩锦书穿着一袭淡金色旗袍，发髻上簪着厉家送来的翡翠发钗，在父亲陪同下走向站在喷泉旁的厉云锡。他一身戎装，胸前挂满勋章，俊朗挺拔如松。

仪式上，厉云锡当众为韩锦书戴上厉家祖传的玉佩——一块通体碧绿的和田玉，雕着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

此玉传女不传男，是我母亲留给未来儿媳的。厉云锡轻声解释，手指在她颈后轻轻一触，激起一阵微颤。

乐队奏响华尔兹，厉云锡牵着韩锦书的手步入舞池。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引导她随着音乐旋转。

紧张吗？他低声问，呼吸拂过她的耳际。

韩锦书摇摇头，却又诚实地改口：有一点。

厉云锡唇角微扬，将她搂得更近了些：跟着我就好。

音乐声中，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一生护你周全。简单的五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令她心动。

舞会进行到一半时，管家匆匆走来，在厉云锡耳边低语几句。他眉头微皱，对韩锦书道：有个客人需要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韩锦书点点头，看着厉云锡走向大厅入口处。那里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亚洲男子，身后跟着两个随从。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儒雅，但眼神锐利如鹰。

那是日本商会会长山本健一。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韩锦书转身，看到厉大帅站在她身后，目光凝重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他怎么会来？韩锦书不解。据她所知，厉家与日本人并无往来。

厉大帅冷哼一声：不请自来，必有图谋。

门口处，山本正笑容满面地向厉云锡递上一个精致的礼盒。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韩锦书也能感受到厉云锡周身的冷意。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山本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厉云锡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

怎么了？韩锦书小声问。

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是些无聊的外交辞令。

晚宴结束后，韩锦书在整理收到的礼物时，发现一个没有署名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精美的日本折扇，扇面上绘着富士山，山下却是一片血红色的樱花林。

扇子下压着一张字条：恭贺订婚之喜，愿中日友谊如樱花般绚烂。——山本健一

韩锦书心头一颤，想起二姨太林氏那把相似的扇子。她正想找厉云锡说这事，却听到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走到窗前，她看到厉云锡披着斗篷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士兵匆匆离去，背影融入了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小桃送来厉云锡的信，说他因军务紧急离沪，归期未定，让她不必担心。

韩锦书忧心忡忡地折起信纸，决定趁父亲不在，去书房看看那份与日本人的合作文件。刚走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二姨太林氏的声音，似乎在和人低声交谈。

她悄悄贴近门缝，听到林氏说：...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山本先生放心...

韩锦书倒吸一口冷气，正想再听清楚些，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躲到旁边的柱子后，看到管家领着几个仆人走了过来。

回到闺房，韩锦书心绪不宁。她打开首饰盒，取出母亲留下的一封信——那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信中提到父亲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隐约与厉家有关。当时她没太在意，现在却觉得有必要再仔细读读。

信纸已经泛黄，母亲娟秀的字迹有些模糊：...老爷当年一念之差，导致梨花巷惨案，厉家夫人无辜受累...多年来良心不安...

韩锦书的手微微发抖。梨花巷惨案？厉家夫人？那不就是厉云锡的母亲吗？父亲和厉家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