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长或短的小短篇儿 第23章 第7号配对样本（三）

周沉站在林修给的地址前，抬头打量着这栋位于老城区的三层建筑。斑驳的外墙上爬满常春藤，门口挂着块不起眼的木牌：记忆古董。这不是林修在咨询中提到的住所，而是他短信里说的想给你看的东西所在之处。

周三的游戏环节结束后，林修发来这个地址和一个时间——周六下午三点。周沉本不该来的，这违背了他所有的专业判断。但过去三天里，那把古董手术刀一直放在他床头柜上，象牙刀柄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像是一种无声的召唤。

门铃响过三声后，锁舌咔哒一声弹开。周沉推门而入，迎面是一排排高耸的木质货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古董：黄铜望远镜、陶瓷人偶、老式打字机...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木质精油混合的气味。

喜欢吗？

林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近得让周沉颈后的汗毛竖起。他转身，看到林修穿着一件深绿色丝绒西装，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一株会走路的植物。

这是你的店？周沉问，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林修微笑着摇头：是我的收藏室。店里卖的都是普通货色，真正的好东西在后面。他做了个的手势，跟我来。

周沉跟着林修穿过迷宫般的货架，来到一扇隐蔽的黑色铁门前。林修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钥匙，插入锁孔时，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出于紧张，而是兴奋。

准备好了吗？林修回头看他，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螺旋楼梯，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周沉跟着林修下楼，每下一步，空气就变得更凉一些。当他的脚终于触到地下室的地面时，林修打开了灯。

周沉的呼吸凝固在胸腔。

眼前是一个完美复制的卧室——他童年时的卧室。淡蓝色的墙纸，木质单人床，书桌上甚至摆着那盏他十岁生日时得到的星球台灯。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时光倒流了二十年。

这...不可能...周沉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走向书桌，手指颤抖着抚过上面的课本——连书角卷曲的程度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林修靠在一旁的衣柜上，表情近乎虔诚：花了七年时间收集。有些东西很难找，特别是那盏台灯，厂家早就停产了。他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枕头，你小时候常做噩梦，会躲在被子里哭，记得吗？

周沉猛地抓住林修的手腕：你怎么知道这些？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林修任由他抓着，眼神温柔得可怕：你告诉过你母亲。在你十二岁那年夏天的日记里。他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第23页，6月17日的记录。

周沉夺过日记本翻到那一页，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昨晚又做噩梦了。妈妈说男子汉不应该哭，但我控制不住...

日记本从他手中滑落。这不是复制品，而是原件。他童年的真实物品。

你偷了我家的东西？周沉的声音低沉危险。

林修摇头：买下来的。你家老房子三年前出售时，我买下了所有留在里面的物品。他顿了顿，包括你母亲的信。

周沉如遭雷击。那些信——母亲在他上大学后写的长信，充满愧疚与解释，他一直没勇气读完。它们应该锁在他公寓的保险箱里，除非...

你进过我家。周沉陈述道，突然明白过来，不止一次。

林修笑了，那笑容既天真又邪恶：你的安保系统很好，但不够好。他走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陈列柜，看，这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柜子里整齐摆放着数十件物品：周沉用过的咖啡杯，健身房储物柜的钥匙，写了一半被扔掉的处方笺...每一件都附有日期和简短的说明，像是博物馆的展品标签。

周沉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普通的跟踪狂行为，而是一种系统的、近乎学术的痴迷。更可怕的是，面对这个扭曲的纪念馆，他除了愤怒，竟感到一丝诡异的被理解感。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林修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因为我想了解全部的你。不只是现在的周医生，还有那个会做噩梦的小男孩，那个会在日记里哭泣的少年...他伸手想触碰周沉的脸，但被躲开了，我们比任何人都亲密，周沉。我了解你的过去，甚至比你自己更清楚。

周沉冷笑：你了解我什么？一个幸福的家庭，优秀的学业，成功的事业——

谎言。林修突然提高音量，你父亲是个酒鬼，打碎了你七岁那年做的陶艺作品，那是你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他指着墙上几乎不可见的一处修补痕迹，你用拳头砸墙，直到指骨碎裂，然后告诉学校是摔伤的。

周沉的后背渗出冷汗。这段记忆被他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父亲第二天就道歉了，还带他去游乐场，那之后再也没有动过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在他完美的童年里几乎不值一提。

一个猜测罢了。周沉强装镇定。

林修摇摇头，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眼睛红肿的小男孩站在碎成一地的陶罐前，身后是模糊的男人身影，手里拿着什么条状物。周沉盯着照片，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这不可能是真的，父亲从未打过他，一次都没有...

你的记忆被修改过，周沉。林修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你母亲是心理医生，记得吗？她用了某些...技巧，帮你重塑了那段记忆。

周沉夺过照片撕得粉碎：闭嘴！不准你谈论我母亲！

林修没有阻止他，只是悲伤地看着那些碎片飘落：撕掉照片改变不了事实。就像你撕掉那些日记，但你依然会做噩梦，会在半夜惊醒...

周沉一拳打在林修脸上，指关节传来令人满足的撞击感。林修踉跄着撞上书桌，嘴角渗出血丝，却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他舔掉唇角的血，终于不再伪装了？

周沉揪住林修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揭我童年的伤疤？

林修直视他的眼睛：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我了解真实的你——包括那些你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部分。他轻轻按住周沉揪着他衣领的手，而且你喜欢这样，不是吗？这种...强度。

周沉猛地推开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环顾这个诡异的复制房间，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大学毕业时和导师的合影。照片里，年轻的周沉微笑着，但眼神空洞得像个玩偶。

那天你吃了什么药？林修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三片安定？为了在毕业典礼上保持？

周沉感到一阵恶寒。那天确实如此——他正处于严重的焦虑发作期，全靠药物才能完成毕业典礼。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连母亲都不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这个。周沉的声音几乎是一种恳求。

林修的表情变得复杂：因为我当时在场。我是孟教授带的另一个研究生，比你低两届。他苦笑一下，当然，你从没注意过我。完美无缺的周沉怎么会注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弟呢？

周沉努力回忆，但记忆中的毕业典礼一片模糊。他只记得孟教授——那位严厉的精神科权威，对他格外青睐。至于其他学生...确实没什么印象。

证明给我看。周沉突然说。

林修挑眉：什么？

证明你当时在场。周沉逼近一步，这是我们游戏的规则，不是吗？说真话，或者证明它。

林修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走向陈列柜，取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

毕业晚宴上，你用它擦过手。林修将袋子递给周沉，看右下角。

周沉接过袋子，勉强辨认出餐巾纸上褪色的字迹：给c——愿你永远不必伪装。——L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晚宴结束后，确实有个清瘦的男生塞给他什么东西，但他当时头晕目眩，随手塞进了口袋。后来...

你想起来了，对吗？林修轻声问，那是我们第一次互动，也是最后一次——直到几个月前你在诊所见到我。

周沉放下袋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这个跟踪他多年的疯子，竟然是他大学时的学弟。而他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就像对待背景板一样视而不见。

所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周沉问，因为我没有注意到你？

林修摇头：不。是因为我看到了真实的你。他指向照片中周沉空洞的眼神，那个瞬间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样的。都在扮演别人期望的角色，都在压抑真实的自己。

周沉想说这荒谬至极，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然后你就开始跟踪我？收集我的垃圾？

一开始只是观察。林修承认道，走向书桌，后来我发现，你在独处时完全不同——更真实，更...破碎。我开始着迷于这种反差。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叠纸，看，这是你扔掉的诗稿。完美的躯壳下，蛆虫在欢宴...多么美的意象。

周沉夺过那叠纸。确实是他大学时期写的，那时他沉迷于波德莱尔，偶尔会尝试写些阴暗的小诗，写完就立刻撕毁。至少他以为撕毁了。

这是犯罪。周沉说，但语气已经不如先前坚定。

林修微笑：这是爱。最纯粹的形式。他突然抓住周沉的手，周沉，我们不必再伪装了。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周沉想抽回手，但某种更深层的冲动让他停住了。林修的掌心温暖而略微潮湿，脉搏在他指尖下跳动，鲜活而脆弱。他只需稍加用力，就能捏碎那些纤细的骨头...

你又在幻想了，对吗？林修凑近他耳边，呼吸灼热，想象暴力，想象控制，想象...解脱。

周沉猛地将林修按倒在床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林修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

就是这样...林修艰难地喘息着，不再伪装的感觉...很好...不是吗？

周沉看着林修的脸逐渐涨红，血管在太阳穴处凸起，像是一条条蓝色的小蛇。一种奇异的平静漫过他的全身，仿佛多年来的紧绷感突然消失了。他的手指收紧，再收紧...

就在林修的眼球开始充血的那一刻，周沉松开了手。林修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空气，但眼中的喜悦却越发明显。

我就知道...他喘息着说，我们是一样的...

周沉退后几步，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差点杀了人，而最可怕的是，在那几秒钟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归属。

我需要离开。周沉转身向门口走去。

林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下周三，我的公寓。地址已经发到你手机上了。他停顿了一下，除非你害怕看到更多真相。

周沉没有回答，径直走上楼梯。当他推开铁门回到古董店时，午后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外面的世界如此明亮、正常，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阴暗地下室形成鲜明对比。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街角的长椅坐下，双手仍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辆公交车驶过，车窗反射出他苍白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一点也不像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周医生。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修发来的地址，后面附言：带那把手术刀来。我想给你看些特别的东西。

周沉盯着那条消息，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兴奋。他应该删除它，应该立刻联系律师申请限制令，应该...

他锁上手机屏幕，深吸一口气。街对面咖啡店的橱窗反射出他的身影，那个影像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林修复制的那间童年卧室——似是而非，却莫名地真实。

周沉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法确定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被母亲过的。而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是那个痴迷他多年的疯子。

他再次打开手机，回复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