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境途是被伤口的隐痛惊醒的。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先映出谢兰?的身影——她坐在床边的凳上,正低头拧着帕子,晨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她发梢,把乌黑的发丝染成了浅金,连垂落的发尾都像裹着层柔光。
他看得再细些,又瞧见她眼睫下淡青的痕迹,显然是熬夜守在这儿没合眼。她没察觉他醒了,指尖还在仔细地把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怕等会儿擦汗时惊着他。
张境途喉间动了动,没出声。只望着她被晨光裹着的侧影,心里突然漫上股热意——每次与她相见都能令他有不同的发现,初相识时,只当她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娇贵得经不得风雨;直到那日他遭人追捕,翻墙闯入劫持她,没成想她竟半点不慌;后来在小西赘和的宴上,见她明着应付、暗里却对侵略者满脸鄙夷,分得清家国大义,对同胞藏着真心,他心里又添了几分敬佩。可直到昨夜,看她握着针线给他缝伤口,虽然被吓得不行,但缝时手不抖、眼不慌,把每一针都缝得严丝合缝,才真正懂了——这女子的胆气与心细,早远超寻常人,也才敢承认,昨夜他冒死闯来,说到底,就是想见她一面。
这时,谢兰?抬手要给他擦额头,猛然撞进他亮着的眼睛,先愣了半秒——那目光太亮,裹着她读不懂的热意,让她脸颊倏地漫开薄红:“醒了。”
张境途喉结猛地滚了一下。他素来端得稳,周旋多少场合都面不改色,此刻却像被戳破心事的少年,耳尖悄悄泛红,连眼神都慌了半分,忙错开视线落在她袖口的针脚处,喉间的回应竟带了点发紧地沙哑:“……劳你费心了。” 指尖下意识攥了攥身下的床单,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轻了些,生怕泄露眼底藏不住的悸动。
这时,恋儿正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见他醒了,眼底瞬间亮了,脚步都轻快了些:“张先生您醒了?太好了!刚熬完药,快喝吧。”说着将药碗送到谢兰?手中,又道,“我家小姐早晨特意给您炖了鸡汤,就等着您醒过来吃呢。您快喝药我去取来。”
说着头也不回,轻快的走了出去。
谢兰?舀起一勺药,低头吹了吹,才缓缓送到张境途唇边,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
张境途望着她垂落的眼睫,声音里满是感激:“谢谢陈夫人!蒙二位相救,实是感激不尽!”
“张先生,以后叫我‘兰?’就好,”谢兰?眼底的光瞬间暗下去,浮上一丝淡得却化不开的忧伤,语气却平静,“总之怎么称呼都好,只是别再叫我陈夫人——我与他,早不相干了。”
张境途垂了垂眼,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微哑:“那就称您兰小姐吧。”
谢兰?轻轻“嗯”了一声。没多久,恋儿便端着热腾腾的鸡汤进来,将汤盅放在床头矮几上:“喝完药歇一会儿再喝这汤,身子能快点有力气。”
张境途闻言,唇边牵起一抹浅淡的笑。他强忍着痛意,一只手撑住床头,缓缓将身子坐直些,低声道:“谢谢恋儿姑娘。”
“不用谢!这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我和小姐还求之不得呢!”恋儿想起他重伤昏迷的模样,眼圈倏地红了,声音也带了点哽咽。只是以后别再这么吓人了。”
谢兰?看了眼恋儿泛红的眼眶,又将目光落回张境途苍白的脸上,眉尖微微蹙起,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谢兰?话音刚落,张境途指节猛地攥紧被褥,青白色的印子深深陷在布纹里,指腹仿佛还沾着那柄染血短刀的凉意。他靠在床头喘了口气,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闷响,才哑着嗓子开口:“从奉天往凤城赶的路上,线人就递了信——叛徒是沈军山,他早跟洋人勾上了,这次回凤城,就是要把码头仓库里弟兄们的名单交出去!”
“我一路追来,到了凤城城隍庙后巷,正见他把个油纸包往穿黑短褂的人手里塞——那包东西,就是名单!”他声音陡然发紧,“那包东西要是送出去,弟兄们就全完了!我冲上去就抹了那人的脖子,可沈军山转身就想跑。”
说到这儿,他声音顿了顿,眼底的戾气忽然散了些,蒙上一层雾似的涩意:“我追上他时,刀都架到他脖子上了,可就是下不去手……第一次出任务,我被敌人围在破庙里,是他背着我冲出来的,后背替我挡了颗子弹,血浸透了半件衣裳;后山断粮那回,他把最后半块饼塞给我,说他不饿……”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要裂开:“就在我愣神时,他抽出了刀!”
话音顿了顿,他抬手捂了捂脸,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发哑,还带着点颤:“我真不想杀他……他媳妇还怀着孕,前阵子见着,还对我说再有三个月就生了。”
手慢慢放下时,眼底的痛意已沉成冷硬,“可这种卖友求荣的叛徒,留着就是祸害!”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时只想着不能让名单流出去,刀扎过来时都没觉得疼。”他下意识摸了摸腰侧的伤处,指尖碰到绷带时,动作忽然轻了些,眼神也软了下来,“等解决完沈军山,才发现站都站不住了——多亏了恋儿这个平安符,替我挡了一下,原本该扎进要害的刀,竟偏了半寸,否则我就见不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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