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还未全消,只在清晨与入夜时添了几分凉意。景仁宫的荷塘里,最后几株晚荷擎着残瓣,风过处,水珠从碧叶上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湿痕,又很快被午后的阳光蒸成了淡白的水渍,像极了去年深秋,恭贵人裙摆上干涸的血印。东配殿内,她正坐在铺着水绿软缎的窗边,指尖将一方素色绫帕绞得发皱,指节泛白——今日皇上要来,这腹中若有似无的暖意,便是她入宫六年,熬过无数孤寂与伤痛后,唯一的底气。
六年前,她初入宫时还是个鬓边簪着新鲜茉莉的姑娘,乌雅氏的荣光衬得她眉眼鲜活;可去年深秋那场小产,血崩几乎掏空了她的身子,也磨掉了她眼底的光。如今她只敢穿素净的绣兰纹寝衣,领口袖边滚着细巧的银线,试图掩去面色里的几分蜡黄。殿角的冰盆里,冰块正缓缓消融,丝丝凉意漫过青砖地面,却压不住她心口的燥热——这胎来得太不容易,是她喝了半年汤药,又按着那张催孕药方喝了许久才盼来的,容不得半点差池。
“小主,喝口绿豆沙吧,刚从冰窖里镇过,能祛祛暑气。”贴身宫女青禾端着一碗温凉的绿豆沙进来,瓷碗外壁凝着薄薄的水珠,映得她眼底满是关切,“李玉公公方才遣人来报,说皇上从军机处出来就往这边来了,这会儿该快到了。”
恭贵人接过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碗壁,却没心思喝。她目光总往殿门外飘,耳尖细听着廊下的动静,连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都能让她心头一跳——去年小产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吹得窗棂吱呀响,她躺在床榻上,看着血染红了锦被,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不多时,外面传来太监李玉沉稳却清晰的通报声:“皇上驾到——”恭贵人心头猛地一紧,连忙起身,刚要提着裙摆迎出去,脚下却猛地一软,小腹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坠痛,像是有细密的针在扎,与去年小产前夕的痛感惊人地相似。恭贵人脸色骤白,慌忙扶住窗边的梨花木桌,指腹抠进了桌沿的雕花里,指甲缝里沁出了细汗,才勉强站稳。
弘历踏入殿门时,第一眼便见恭贵人扶着桌子,脸色苍白得像张薄纸,连忙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急切:“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更是皱紧了眉,转头对身后的李玉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速传太医院院判齐汝来!”
恭贵人靠在弘历怀里,疼得额角冒冷汗,鬓边的碎发都湿了,却还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皇上……臣妾没事,许是方才起身急了,岔了气……”话没说完,小腹的坠痛又重了几分,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攥着弘历龙袍下摆的手指泛了白——去年小产时,她哭着求太医保住孩子,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如今她只盼着这胎能稳住。
李玉跑得飞快,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急促又整齐,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齐汝便提着朱漆药箱赶来。他穿着一身石青缎面的太医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进门后先对着弘历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声音沉稳:“臣齐汝,叩见皇上。”待弘历抬手免礼,他才起身,目光落在恭贵人身上时,多了几分凝重——去年就是他给恭贵人诊的小产,知道恭贵人之前身子受损严重,如今再诊脉,也多了几分谨慎。
齐汝将脉枕垫在恭贵人腕下,指尖轻轻搭了上去。恭贵人的手腕冰凉得像浸了水,她望着齐汝紧绷的侧脸,心像悬在半空的线,绷得快要断了——她想起去年齐汝也是这样搭脉,最后却摇着头说“贵人气血两虚,龙裔已是难留,还请保重身子”,如今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熬刑。
片刻后,齐汝紧绷的眉头缓缓舒展,眼底也多了几分郑重,他起身对着弘历躬身道:“回皇上,贵人脉象滑利,虽因去年小产伤了根基,气血略有虚浮,却是喜脉无疑,已逾一月有余。方才的坠痛,是胎气初稳,贵人情绪激动所致,只需卧床歇息片刻,再服一剂安胎汤,便无大碍。”
“喜脉?”弘历眼睛一亮,扶住乌雅氏的手紧了紧,语气里满是欣喜,连声音都高了几分,“好!好!去年让你受了苦,如今总算盼来了这一天!”他转头吩咐李玉:“传旨,赏恭贵人珍珠十二颗、云锦八匹,长白山进贡的老山参五支、当归五十斤,再把景仁宫的库房收拾出来,专门存放安胎药材和赏赐!另外,让御膳房每日炖一盅燕窝,给恭贵人补身子!”
乌雅氏听到“喜脉”二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疼的,是激动的。滚烫的泪珠砸在弘历的手背上,她伸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还平坦如初,却似有一团暖烘烘的热气慢慢漾开,从前喝的那些苦药、夜里辗转难眠的痛楚、看着别的妃嫔承宠时的失落,总算都有了回报。她哽咽着对弘历说:“皇上……臣妾去年失了一个孩子,如今定好好护着这龙裔,绝不负皇上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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