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圆明园,恰是绿意初浓、新荷初绽的时节。澄怀园水榭临着一方碧湖,湖面上点点粉白的荷苞顶着嫩黄的蕊,被风一吹便轻轻晃荡,连带着空气里都浸着淡淡的荷香与水汽。弘历斜倚在铺着素色云锦垫的楠木躺椅上,椅背一侧搭着件月白纺绸披风——初夏的风虽暖,临水处却仍带些凉意。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盏沿,那是只汝窑天青釉浅盏,盏中盛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茶汤在午后斜斜的日光里泛着通透的浅绿,叶底还浮沉着几缕嫩茶芽。
阶下,太监总管李玉垂手而立,指尖几乎贴在藏青色蟒纹袍的袍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觑着弘历的神色,声音压得比湖面的波纹还柔:“万岁爷,方才园子里的总管来报,说纯妃娘娘这几日把各宫的差事都揽了过去,说是园子里各殿分散,怕各宫照应不周全,索性一并管了。”
弘历的指尖顿了顿,目光仍落在远处湖面那片新荷上,眼底没什么波澜,既没点头称是,也没摇头反驳,只淡淡抬了抬眼:“知道了。你让人多留点心,不用声张,她那边有什么动静,随时回禀就是。”李玉忙躬身应了声“嗻”,退下时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连木阶都没发出半点声响。
自离了紫禁城那方四四方方的宫墙,弘历身上那股被奏折与朝会绷着的劲儿,便卸了大半。没有乾清宫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催着,没有朝堂上百官叩请的牵制,连带着对后宫的规矩也松了些。往日在宫里,妃嫔们侍奉笔墨多是轮流当值,规矩里透着生分;如今在圆明园,他倒常让人把舒贵人和魏贵人一起请到澄怀园来,左右水榭宽敞,墨香伴着荷风,倒比宫里多了几分自在。
这日午后,水榭里的案几早早便摆开了。舒贵人坐在案侧的小凳上,手里握着块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她穿了件水碧色绣折枝玉兰花的常服,领口袖口滚着极细的银线,发间只簪了支珍珠钗,珠子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比起从前在宫里满眼皆是“陛下”的痴迷模样,如今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平和,研磨时墨锭转得匀,连墨汁泛起的涟漪都透着稳。魏嬿婉则站在案前,手里捏着张宣纸的一角,轻轻往案上铺——她指尖先顺着纸纹捋了捋,再慢慢把纸角压在镇纸下,动作利落又妥帖,连一丝褶皱都没留下。
弘历握着支紫毫笔,在纸上写了半阙《浣溪沙》,笔锋刚落,便抬眼瞥见舒贵人研墨的手顿了顿,目光似是落在纸上。他唇角勾了勾,笑道:“怎么,舒贵人觉得这字写得不好?”舒贵人忙收回目光,脸颊微微泛红,浅笑道:“陛下的字藏着筋骨,偏又裹着温润,是臣妇凡眼瞧不懂的好。只是方才瞧魏贵人铺纸的手法,倒比从前更娴熟了,想来是用了心的。”
魏嬿婉闻言,轻轻欠了欠身,声音柔而不软:“前几日跟着娴贵妃娘娘学了些小门道,娘娘说铺纸要顺着纸纹,既不容易皱,写起字来也顺手。”这话既答了舒贵人的话,又没忘了抬举甄嬛,分寸拿捏得正好。舒贵人心里微动——从前总觉得魏嬿婉出身低,怕只是个会讨好陛下的,如今日日相处才发现,她对人和事的琢磨总比旁人周全些。就像上次遇到园子里小太监偷拿了贡品,旁人都劝着要严惩,魏嬿婉却只说“许是家里有难处,先查清楚根由再处置,既全了规矩,也留几分人情”,那般通透,倒让她生出几分佩服来。
两日后,舒贵人想着许久没去给娴贵妃请安,便让宫女提着个描金漆的食盒,往上下天光去了。彼时圆明园的小径上,石榴花正开得艳,红得像燃着的小灯笼,风一吹便落下几片花瓣,粘在她的裙角。到了上下天光,刚进院门就听见里头的说话声——甄嬛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翻着《诗经》,书页摊在膝头,手边放着杯凉茶;海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捏着针线,正给六阿哥永瑢缝肚兜,浅碧色的软缎上绣着小小的老虎,针脚细得像蛛丝。
“贵妃姐姐,愉嫔姐姐。”舒贵人笑着走进屋,让宫女把食盒递到甄嬛身边的小几上,“这是我宫里小厨房新做的绿豆糕,加了些薄荷汁,天热吃着爽口,你们尝尝鲜。”甄嬛放下书,指尖轻轻点了点书页,笑意温软:“倒是你有心了,刚还跟海兰说,园子里的绿豆糕总少了点细劲儿,你这一来,倒正好解了馋。”海兰也笑着附和,手里的针线没停,眼尾却弯了弯。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宫女的通报:“魏贵人到,三公主也来了。”
甄嬛和海兰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几分意外——璟瑟自小跟着孝贤皇后,性子素来冷傲,从前在宫里就极少跟后宫妃嫔来往,更别说主动来上下天光了。说话间,魏嬿婉已带着璟瑟走了进来。璟瑟穿了件浅粉色的旗装,领口袖口滚着银线,腰间系着条明黄色的汗巾,头发梳成简单的小两把头,只簪了支点翠的簪子,坠着的小珠串在走动时轻轻晃,却没让她脸上多几分软意——只是比起往日的冷淡,如今眉眼间倒添了些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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