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窗棂上,像谁蘸了墨,在木缝间洇开深浅不一的痕。沈醉指尖捻着那枚从密使——如今该称她为苏妃了——袖中滑出的锦缎,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在边角处磨出了毛边,像是被人反复攥过千百回。
“陛下的龙体,是从去年秋猎后开始垮的。”苏妃的声音比殿外的风还轻,带着种易碎的沙哑。她褪去了那身灰扑扑的密使行装,换上了件半旧的素色宫装,领口绣着几枝将谢的秋菊,针脚细密,却掩不住布料上淡淡的药味。
沈醉抬眼时,正望见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曾该是抚琴弄墨的,此刻指节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虎口处还有道新鲜的划伤,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刮过。他没问那伤的来历,只将目光落在锦缎中央那方小小的玉印上。印文是“敕令”二字,刻得仓促,边缘甚至有些崩裂,倒像是情急之下用匕首剜出来的。
“秋猎?”沈醉的声音带着点金属冷感,“我记得去年秋猎,陛下还亲手射了头白狼,御驾前的献俘礼办得比往年都热闹。”
苏妃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热闹?是啊,多热闹。白狼的血还没擦干净,陛下当晚就咳了血。太医院的人围着龙榻转了三圈,最后只敢说‘陛下忧思过甚,需静养’。”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那动作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这宫里,哪有能让陛下‘静养’的地方?”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像个随时会散掉的皮影。沈醉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一截皓腕上,有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是谁先发现陛下不对劲的?”他问。
“是李总管。”苏妃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软了些,“就是你要见的那位老太监。他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四十多年,比谁都清楚陛下的身子骨。去年冬月里,陛下半夜咳得喘不上气,是李总管跪在雪地里,举着太医的方子,在养心殿外磕了三个头,才逼着那些拦路的禁军放太医进去。”
沈醉的指尖在锦缎上轻轻摩挲,那玉印的棱角硌得指腹发疼。他想起三年前离京时,那位站在城楼上的帝王,虽已两鬓染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那时的养心殿,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现在呢?”他追问,“太医院怎么说?”
苏妃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比烛火还要白:“上个月十五,月圆之夜,陛下突然昏了过去。太医院院判偷偷跟李总管说,陛下的脉像‘如风中残烛,油尽灯枯只在旦夕’。这话刚出口,就被躲在屏风后的王公公听了去。”
“王公公?”沈醉眉峰微挑。
“就是当朝太尉王显的远房侄子。”苏妃冷笑一声,“现在的养心殿,明着是李总管掌事,暗地里早被王显的人插了个遍。太医院的方子,递到陛下跟前,要先经过王公公的手;御膳房的汤药,得由王显的心腹太监尝过才能送进去。就连伺候陛下起居的宫女,都是王太尉亲自挑的人。”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夜风吹进来,带着股深秋的寒气,吹得烛火直晃。沈醉看见她望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前儿个,我借着给陛下送安神汤的由头,进了趟养心殿。”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陛下躺在龙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陷下去老大一块,嘴唇干得裂了口子。我想给他喂口水,刚碰到他的手,就被冲进来的禁军架了出去。”
她转过身,眼眶红了,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们说我‘惊扰圣驾’,把我拖到偏殿罚跪。我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听着养心殿里传来王显的声音,他在跟李总管说‘陛下龙体欠安,国不可一日无君,需早立储君以安社稷’。”
“立储君?”沈醉的指尖猛地收紧,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皱,“陛下有三位皇子,二皇子已成年,素有贤名,为何还要‘早立’?”
“因为二皇子不是王显想立的人。”苏妃的声音里淬了冰,“王显要立的是刚满五岁的五皇子。那孩子生母早逝,性子怯懦,王显的女儿又是五皇子的启蒙太傅,你说,立了五皇子,这大启的江山,到底是谁说了算?”
烛火突然暗了下去,殿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沉。沈醉的脸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角,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王显敢这么明目张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藏在鞘里的刀,“朝中的御史言官呢?宗室亲王呢?”
“御史台的左都御史,上个月弹劾王显结党营私,第二天就被查出‘贪赃枉法’,抄家下狱了。”苏妃的声音带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定北侯想进宫见陛下,被禁军拦在宫门外,连宫门都没摸着。至于那些宗室亲王……王显早就把他们的把柄攥在了手里,要么被圈禁府中,要么干脆‘告老还乡’,谁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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