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金钗录 第33章 锦账春深梦难成。

暮春的金陵，白日里已有了几分燥热，入夜后却仍残留着一丝凉意。贾府深处，世清少爷的院落“锦瑟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烛火通明，暖香氤氲，丝竹管弦之声透过雕花窗棂隐隐传出，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靡靡之音。

贾世清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肩头的伤处仍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日的耻辱与**。沈云裳，那个如同带刺蔷薇般的女子，不仅逃脱了他的掌心，还让他见了血光。这份挫败感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如同浇在烈火上的热油，将他的占有欲灼烧得更加炽烈疯狂。他不能再等，不能再容忍任何意外。今夜，他布下的，是一个看似温柔，实则再无退路的死局。

“都安排妥当了？”他声音低沉，问的是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小厮贾福。

贾福忙不迭地躬身，脸上带着谄媚而了然的笑容：“少爷放心，沈姑娘那边已经‘请’到了。按照您的吩咐，是打着老爷思念故人之后，欲询问其近况的幌子，由内院管事妈妈亲自去的永宁寺，客客气气‘请’来的。她虽有不情愿，但碍着老爷的名头，也不好推拒。”

“永宁寺……”贾世清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倒是会找地方躲清静。宋青书那小子还没回来？”

“探听过了，尚未归来。”

“很好。”贾世清满意地眯起眼，“那秃驴最多给她些虚无的安慰，还能真护住她不成？人现在在何处？”

“按少爷吩咐，直接引到‘暖香阁’了。说是老爷稍后就到，让她稍候。”

暖香阁，是锦瑟轩内一处极为精巧的所在，陈设华丽，帷帐重重，最妙的是，内外隔绝，声音难传。更重要的是，那里早已备下了他精心准备的“好东西”。

“东西呢？”贾世清的声音压得更低。

贾福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白玉小瓶，瓶身细腻温润，看着倒像是女子妆奁中的雅物。“少爷，这就是‘醉芙蓉’，无色无味，入水即化。药性……嘿嘿，温和绵长，初时只觉身心舒畅，如饮醇酒，渐次血脉贲张，神思恍惚，任是再刚烈的女子，最后也只得化作一滩春水，任人采撷。而且事后记忆模糊，只当是春梦一场。”

贾世清接过玉瓶，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脸上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混合着贪婪与残忍的笑意。“春梦一场？呵，本少爷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谁占有了她！要她记住这蚀骨的滋味，从此再也离不开我！”他顿了顿，吩咐道，“去，把前几日得的那罐‘雪顶含翠’沏上，用那套雨过天青的瓷盏。”

“是。”贾福会意，立刻退下准备。那“雪顶含翠”是极品贡茶，香气清远，正好能掩盖一切不该有的气味。而那雨过天青的瓷盏，胎薄如纸，釉色清透，更能衬托茶汤的碧色，显得诚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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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裳坐在暖香阁内，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她被那位言辞恳切、态度恭敬的管事妈妈“请”来时，心中就已警铃大作。贾老爷思念故人之后？这借口拙劣得令人发笑。自她父母亡故，贾家何曾有过半分照拂？若非有所图谋，怎会突然如此“殷勤”？

这暖香阁布置得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苏绣的屏风，博山炉里吐出缕缕甜腻的暖香，熏得人头脑有些发沉。丝绒帷帐层层叠叠，将空间分割得暧昧而窒息。她刻意选了一张靠近窗边的梨花木椅坐下，窗户却被从外面悄无声息地关紧了。尝试推了推，纹丝不动。

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贾世清，果然贼心不死，而且这次，用了更冠冕堂皇，也更难挣脱的借口。她想起慧明住持的“以柔克刚”，想起那神秘女客的“另布一局”，但此刻身陷囹圄，强敌环伺，那些智慧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无力。最直接的危险，已迫在眉睫。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迅速打量着四周，寻找任何可能脱身或传递消息的缝隙。目光扫过博山炉，那甜香……似乎有些不对劲，寻常熏香不会让人产生这种微微晕眩、脸颊发烫的感觉。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尽量离那香炉远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贾福谄媚的声音：“沈姑娘，老爷恐路上耽搁，让您久等了，特命小的先送些茶点过来，给您解解乏。”

门被推开，贾福领着两个丫鬟进来，每人手中捧着红漆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套雅致的雨过天青瓷茶具，茶壶嘴正袅袅冒着热气，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冲淡了室内的甜腻。

“有劳了。”沈云裳声音平静，心中却是一紧。重点来了。

贾福亲自将茶点摆在沈云裳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端起那壶茶，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茶汤碧绿清透，在白瓷盏中宛如一块温润的翡翠，香气愈发诱人。

“沈姑娘，请用茶。这是宫里才有的‘雪顶含翠’，我们老爷平日都舍不得喝呢。”贾福双手将茶盏奉上，脸上堆满了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茶盏上瞟了一瞬。

尽管他掩饰得极好，但沈云裳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与期待。她心中冷笑，果然是在茶水里做了手脚。无色无味？她不信这世间真有完全无踪无迹的迷药，只是她无法分辨而已。

“多谢贾老爷美意。”沈云裳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她并未立刻饮用，而是轻轻置于鼻下，假意嗅闻茶香，实则全神贯注地感受着任何一丝异样。茶香清郁，似乎并无不妥。

贾福见她只是闻而不饮，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但很快又按捺下去，垂手立在一旁，显然是要“伺候”她将这盏茶喝下去。

沈云裳心念电转。硬扛着不喝，立刻就会撕破脸，门外必有壮仆看守，自己绝无可能强行脱身。喝？那便是自投罗网。必须想个办法，既不能饮下这盏茶，又不能立刻激怒对方。

她抬眼，看向贾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贾管家，实不相瞒，我近日感染了些风寒，在永宁寺吃了两剂药，大夫特意叮嘱，服药期间忌饮茶，尤其是这等性寒的绿茶，以免解了药性。能否……给我换杯清水来？”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推脱借口。

贾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哎呦，沈姑娘身子不适？怎不早说！这……这茶既不能喝，倒是小的考虑不周了。只是这清水……”他眼珠转了转，“姑娘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取。”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对旁边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很快，端着一杯清水回来了。

沈云裳看着那杯清澈见底的水，心中并未放松警惕。贾世清处心积虑，难道会因她一句“忌茶”就轻易放弃？这杯水，难道就真的干净？

她接过水杯，依旧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中，微微蹙眉道：“不知贾老爷何时能到？我离寺时并未与住持细说，久恐不妥。”

贾福赔笑道：“老爷想必快到了，姑娘再耐心稍候片刻。”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总落在沈云裳手中的杯子上。

沈云裳心中寒意更盛。这杯水，恐怕也有问题！他们或许料到自己会找借口不喝茶，连水也一并做了手脚！好缜密的心思，好恶毒的手段！

她端着水杯，指尖微微发颤。喝与不喝，似乎都已陷入绝境。不喝，对方立刻就会用枪；喝，便是万劫不复。那甜腻的熏香似乎越来越浓，她感到一阵阵心悸，头晕的感觉也加重了些。是心理作用，还是那熏香本身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不悦的、略显苍老的声音：“怎么回事？沈家丫头还没走吗？世清呢？”

是贾老爷的声音！

沈云裳心中猛地一凛，贾老爷真的来了？难道自己猜错了？今夜真的是贾老爷要见她？

贾福脸色瞬间一变，慌忙迎了出去：“老爷，您怎么过来了？少爷他……他正在更衣，马上就来。沈姑娘她……她身子有些不适，正在歇息。”

“不适？”贾老爷的声音带着疑惑，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沈云裳立刻站起身，不管来的是谁，这都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然而，就在贾老爷的身影即将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侧面的帷帐后，一道身影迅疾如电般闪出，是贾世清！他脸上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猛地一挥手！

贾福心领神会，几乎在同一时间，猝不及防地伸手，在沈云裳端着水杯的手臂上一撞！

“啊！”沈云裳惊呼一声，水杯脱手，“啪嚓”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清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这一下变故太快，门外的贾老爷恰好踏入屋内，看到的就是沈云裳“失手”打碎杯盏，以及贾世清“恰好”从帷帐后走出的一幕。

“父亲。”贾世清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您怎么来了？云裳妹妹她……许是等得久了，有些紧张，失手打了杯子。无妨，无妨。”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沈云裳身边，看似关切地扶住她的手臂，实则手指用力，不容她挣脱。

沈云裳浑身冰凉。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连环计！所谓的贾老爷召见，根本就是假的！贾世清算准了时间，故意让贾老爷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制造一个她因“紧张”而失手的假象，同时也彻底堵死了她向贾老爷求助的可能！在贾老爷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小意外，而他贾世清，则是一个体贴的“兄长”！

而就在这肢体接触的瞬间，贾世清借着衣袖的遮掩，将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弹入了沈云裳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边！那粉末入口即化，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意，瞬间融入了唾液！

沈云裳猛地瞪大眼睛，想要吐出来，却已经晚了！贾世清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箍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却状似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云裳妹妹，莫惊，莫惊，不过一个杯子而已。”

贾老爷皱着眉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的沈云裳，以及“殷勤”的儿子，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终究没看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局促，不耐地挥挥手：“既然身子不适，就早点回去歇着吧。世清，你安排人送送沈姑娘。”说完，竟转身走了。

暖香阁的门，再次被关上。屋内，只剩下沈云裳，和眼中燃烧着**裸**的贾世清，以及他那助纣为虐的帮凶。

药效，发作得极快。

那入口的粉末，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火种，瞬间在她体内点燃。起初是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酥软感。紧接着，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血液仿佛在血管里沸腾、奔涌。脸颊滚烫，不用看也知道必定绯红如霞。

头脑开始变得昏沉，眼前的景物微微晃动，贾世清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一种陌生的、燥热的感觉从小腹深处升起，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让她口干舌燥，身体深处涌现出一种空虚的、渴望被填满的悸动。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沈云裳声音发颤，带着难以抑制的喘息，她想推开贾世清，却发现手臂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没什么，只是让云裳妹妹你……更快乐一点。”贾世清低笑着，凑近她的耳边，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让她一阵战栗，那战栗里夹杂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药物勾起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这反应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与绝望。

“滚开！”她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挣，竟然挣脱了贾世清的钳制，踉跄着向后跌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短暂的疼痛让她获得了一丝清明。

“啧，还是这么烈。”贾世清不怒反笑，好整以暇地一步步逼近，如同戏弄爪下猎物的野兽，“我就喜欢你这样。越是挣扎，越是够味。你放心，这‘醉芙蓉’的滋味，会让你求着我的……”

沈云裳背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身体里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她看着步步紧逼的贾世清，看着他那双被**充斥的、浑浊的眼睛，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边缘。

不！绝不能让他得逞！

她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周围，寻找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桌椅太重，她搬不动；花瓶太远，够不到……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地上那摊水渍和碎瓷片上！

就在贾世清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刹那，沈云裳猛地蹲下身，不顾一切地抓起一块最大的、锋利的碎瓷片，狠狠朝着自己的左手手臂划去！

“嗤啦——”

衣帛破裂，一道血痕瞬间浮现，鲜血汩汩涌出，顺着白皙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剧烈的疼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体内翻腾的药性，让她几乎涣散的神志为之一清！

贾世清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惊呆了，动作僵在原地。

沈云裳趁此机会，举起滴血的手臂，将碎瓷片尖锐的一端对准自己的咽喉，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盯着贾世清，声音因疼痛和决绝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贾世清！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死在这里！”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清楚！我沈云裳今日若血溅五步，你贾家……明日就会成为金陵城最大的笑话！逼奸不成，致使故人之女自戕身亡……你贾世清，还有你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鲜血顺着她的手臂不断流淌，染红了衣袖，也染红了她紧握瓷片的手指。她的脸色因失血和药力交织而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贾世清脸上的得意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和……忌惮。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药性，算准了环境，算准了父亲的出现，甚至算准了沈云裳可能的反抗，但他唯独没有算到，这个女子，竟然刚烈至此！竟然会用自残乃至自尽的方式来对抗！

她说的没错。如果她真的死在这里，事情就彻底闹大了。就算贾家能压下官非，但这逼死故人之女的恶名，必将传遍金陵，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成为贾家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父亲绝不会饶了他！

那“醉芙蓉”的药性仍在沈云裳体内肆虐，与伤口的剧痛形成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她的身体微微摇晃，视线再次开始模糊，全靠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死死支撑。

看着她苍白而决绝的面容，看着她不断淌血的手臂，贾世清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仍在灼烧，但理智和恐惧，终于稍稍占据了上风。

他赌不起。

“你……！”贾世清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最终还是悻悻然地后退了一步，恶狠狠地盯着沈云裳，如同一条被打中七寸的毒蛇，“好！好个沈云裳！算你狠！”

他猛地转身，对着早已吓傻的贾福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叫个婆子来，给她包扎！然后……‘送’她出去！”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沈云裳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那强提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她死死咬住下唇，用更深的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手中的碎瓷片依旧抵在喉间，不敢有丝毫松懈。

直到一个战战兢兢的婆子进来，为她简单包扎了伤口，并在贾福“陪同”下，将她半扶半架地“送”出贾府侧门，踏入外面清冷漆黑的夜色中，沈云裳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出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贾府，朱门高墙，里面藏着的尽是龌龊与险恶。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体内的药力余波未平，带来一阵阵虚脱与恶心。

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和坚硬。

今夜，她侥幸逃脱。但她也彻底看清了贾世清的卑劣与疯狂。以往的种种，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从她划下那一刀，以性命相胁开始，她和贾家，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她踉跄着融入漆黑的街巷，如同一个受伤的幽灵。下一步该如何走？那神秘女客所说的“另布一局”，究竟该如何着手？

夜色浓稠，前路茫茫。但求生的意志，和复仇的火焰，已在鲜血与屈辱的浇灌下，在她心底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