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金钗录 第103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春蚕娘头七那夜，沈青萝独坐锦瑟阁，对镜试穿那件用云锦裁成的宫装。

烛火忽然摇曳，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竟在一点点变成春蚕娘死前的模样。

她尖叫着打翻烛台，火焰沿着云锦的金线疯狂蔓延——

就像她这一生，用无数谎言编织的华美衣袍，终将把自己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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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娘死后的第七日，天上又飘起了细雪。不是之前那种鹅毛般的、铺天盖地的白，而是细细碎碎的，像谁从高处漫不经心撒下的纸钱，沾在飞檐斗拱上，落在枯枝败叶间，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寒。

沈府里，白日里尚有一丝虚假的忙碌。按着“老姨娘”的规制，春蚕娘的丧事办得不算潦草，一口厚重的杉木棺材，几个被指派来的、面无表情的仆役，将她从那个耗尽了最后生命的织坊里抬了出去，送往城外沈家一处偏僻的坟地。没有哭声震天，只有李嬷嬷板着脸主持着僵硬的仪式，空气里弥漫的香烛纸钱味儿，也压不住那股子人心底透出来的冷。

沈青萝没有露面。只推说前日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她确实待在锦瑟阁里，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暖香氤氲，与外面的凄风苦雪恍如两个世界。她捧着手炉，倚在窗边软榻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象征性的唢呐声，远远地，飘忽地，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总算是清净了。”她对自己说。那个知晓她所有底细、让她日夜悬心的人，终于变成了一抔黄土，一个牌位。从此，她沈青萝的过去，被彻底埋葬。她是吏部侍郎夫人，是宫中贵妃倚重的臂膀，是这金陵城里最耀眼、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应该感到轻松，感到快意。

可心底那一片空落落的、冰凉的东西，是什么？

李嬷嬷打发走了送葬的人，回来复命时，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

“都办妥了？”沈青萝懒懒地问，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炉上精致的浮雕。

“回夫人，都……办妥了。”李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只是下葬的时候，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刮起一阵怪风，把……把棺椁前那盏引路的白灯笼，给吹灭了……点了三次才点着。”

沈青萝划动的手指顿住了。她抬起眼，冷冷地看着李嬷嬷：“嬷嬷年纪大了，也开始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了？”

李嬷嬷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老奴不敢！只是……只是觉得有些……有些不吉利。”

“不吉利？”沈青萝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格外尖锐，“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吉不吉利。她活着的时候，尚且被我拿捏得死死的，死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她语气强硬，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过是巧合罢了，一场风而已。”

李嬷嬷喏喏称是，不敢再多言。

沈青萝挥挥手让她退下。阁内又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细雪依旧，那唢呐声也彻底听不见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她忽然觉得这锦瑟阁太空旷了，空旷得让她心慌。那暖香也腻得人发闷。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内侧紫檀木立柜上。那里面，放着刚刚由宫中最好的绣娘，用那匹“凤穿牡丹”云锦赶制而成的宫装。明日，便是贵妃娘娘举办的赏雪宴，她将穿着这件独一无二的华服，惊艳全场。

她需要看看它。需要那极致华美的光泽，来驱散心头这莫名的不安和空茫。

“来人，”她扬声道，声音在空旷的阁内显得有些突兀，“把柜子里那件新做的宫装取出来。”

侍女应声而入，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宫装捧出，悬挂在精致的黄梨木衣架上。

霎时间，整个锦瑟阁仿佛都被照亮了。

即使是在室内温暖而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那云锦依旧流光溢彩。金线织就的凤凰在宫装上身振翅欲飞，牡丹在裙裾间灼灼绽放，孔雀羽线捻成的丝绦，在不同的角度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幽微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凡尘俗物。

沈青萝走近，痴迷地看着，伸出手，轻轻抚摸。触手依旧是那光滑微凉的质感，那繁复精致的纹路。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地位，这就是她沈青萝一步步挣来的、踩在无数人肩膀上得来的荣耀！

她心中那点因春蚕娘之死而产生的不适，迅速被这炫目的华美所冲淡、取代。

“你们都下去吧。”她吩咐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阁内，烛火通明。为了更好的观赏效果，沈青萝命人点燃了阁内所有灯烛，特别是梳妆台前那对儿臂粗的、鎏金蟠龙纹的红烛，火光跳跃，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件悬挂着的云锦宫装，映衬得愈发璀璨夺目。

她走到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娇艳绝伦的脸庞，眉眼精致，肤光胜雪，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华，拥有着倾城的容貌和煊赫的权势。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抬手，解开了常服的外襟。

她要试穿这件衣服。她要提前看看，自己穿上它，会是何等的光彩照人，何等的母仪……这个念头一闪，被她迅速压下，但心底那股灼热的渴望，却燃烧得更旺。

一件件日常的衣物被褪下，堆叠在脚边。她仅着贴身小衣，站在镜前，肌肤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却莫名起了一阵细密的栗粒。她伸手，去取那件宫装。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锦缎时——

“呼——”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猛地灌入阁内！

明明门窗紧闭，帘帷低垂，这风却来得如此诡异而猛烈！

阁内所有的烛火，齐齐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疯狂晃动，墙壁上、天花板上，投下无数扭曲跳跃的影子，仿佛有看不见的鬼魅在舞蹈。

那对儿臂粗的红烛，火苗被压得极低，几乎要熄灭，挣扎着，发出“噼啪”的、类似叹息的爆响，烛泪汩汩而下，瞬间凝成猩红刺目的一滩。

光线骤然暗淡，又随着火苗的挣扎而明灭不定。

沈青萝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她霍然抬头，看向铜镜——

镜子里，那张原本属于她的、娇艳年轻的脸，在明明灭灭、诡异跳跃的光线下，竟然开始扭曲、变化！

光滑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布满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那双妩媚的杏眼，眼角耷拉下去，眼神变得浑浊、空洞，充满了血丝和濒死的绝望。乌黑浓密的青丝，瞬息间化为灰白干枯的散发……这、这分明是春蚕娘临死前的模样！是李嬷嬷口中描述的，那个靠在织坊冰冷墙壁上，咳血而亡的老妇人的脸！

不！不可能！

沈青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死死盯着镜中那张熟悉又恐怖的老妇脸庞，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她临死前那扭曲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镜中那双浑浊的眼睛，也正透过跳跃的光影，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悲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沈青萝喉咙里迸发出来！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猛地向后一退，手臂胡乱挥舞，想要驱散这可怕的幻象！

“哐当！”

她的手肘，狠狠撞上了梳妆台边缘那对正在泪泪流淌的红烛！

鎏金的烛台沉重，被她这失控的大力一撞，摇晃了一下，竟直直地倾倒下来！

燃烧着的、滚烫的烛火，连同那大滩融化猩红的烛泪，一起泼洒而出——

不偏不倚，正正地泼洒在那件悬挂着的、华美绝伦的“凤穿牡丹”云锦宫装上！

“嗤——”

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织物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遇火即燃的孔雀羽线丝绦，首先窜起了幽蓝的火苗！紧接着，是那些浸透了油脂、极其易燃的金线和彩丝！

火焰！沿着那只华贵的凤凰羽翼，沿着那富丽的牡丹花瓣，沿着衣襟、袖口、裙裾……沿着所有用丝线精心勾勒出的、象征着她无上荣耀与野心的图案，疯狂地蔓延开来！

速度快得惊人！

几乎是在沈青萝反应过来之前，那件价值连城、寄托了她全部野心的宫装，已经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炬！

金色的火焰跳跃着，吞噬着凤凰，吞噬着牡丹，吞噬着那光滑如水的锦缎。华美的光泽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哀鸣，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而凄厉的献祭。

热浪扑面而来，灼痛了沈青萝裸露的肌肤。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僵立在原地，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团燃烧的火焰，盯着火焰中迅速化为焦黑、蜷缩、灰烬的云锦。

镜中的恐怖幻象已经消失了，铜镜里只映出她苍白失血、惊骇欲绝的脸，以及她身后那团越来越旺、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烈火！

那火焰，不仅仅是在燃烧这件宫装。

它像是在燃烧她这十几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换来的一切！

燃烧她用谎言编织的身份，燃烧她用手段夺取的地位，燃烧她用别人的尸骨垫起的富贵荣华！

“不……不！我的衣服！我的锦！！”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她下意识地扑上去，徒劳地用手，用那件褪下的常服，想要扑打那火焰，想要挽救那正在化为灰烬的华美。

可那是徒劳的。

丝绵遇火，燃烧得那般快，那般决绝。

火焰甚至燎着了她的衣袖，灼痛让她尖叫着后退，狼狈地跌坐在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只她寄予厚望的凤凰，在火焰中哀鸣、扭曲、化作一缕黑烟。

看着那象征富贵的牡丹，在烈焰中凋零、蜷缩、变成一撮飞灰。

看着那光滑如水的锦缎，失去所有光泽，变得焦黑、脆弱，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防。

“走水了？！夫人！夫人！”门外终于响起了侍女们惊恐的拍门声和呼喊声。脚步声杂乱，有人试图撞门。

沈青萝瘫坐在地，华美的地毯被溅落的火星烫出几个焦黑的洞。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被烟熏出的黑灰，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雍容华贵。

她看着那还在燃烧，但已迅速黯淡下去的火焰核心，看着那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光，在她瞳孔里跳跃，然后，彻底熄灭。

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和一股浓烈的、织物与梦想共同焚烧后的焦糊气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她的肺叶，她的灵魂。

宫装……没了。

明日赏雪宴上惊艳全场的计划……毁了。

或许，还不止这些……

她猛地想起春蚕娘临死前那未尽的诗句。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蜡炬成灰……

泪始干……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被火焰燎出的水泡，看着袖口被烧焦的痕迹，再看向那堆已经不成形状、只剩下一点框架还在冒着青烟的焦黑灰烬。

所以，春蚕娘的丝尽了，她沈青萝的“蜡炬”，也烧起来了吗？

所以，这……就是她的眼泪吗？

这无尽的恐惧，这锥心的悔恨，这眼睁睁看着心血抱负付诸一炬的绝望？

不，这还不是全部。

这仅仅只是……开始。

她瘫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那堆灰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泪意，在这充满焦糊味的、如同噩梦般的锦瑟阁里，幽幽地回荡，比哭还要难听。

门，终于被撞开了。

侍女和婆子们涌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她们只看到，她们一向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夫人，像丢了魂一样瘫坐在地，对着那件烧得只剩残骸的宫装，又哭又笑。

而那对引发了一切的红烛，早已熄灭，只留下两滩凝固的、猩红刺目的烛泪，如同血泪，蜿蜒在梳妆台上，触目惊心。

蜡炬，已成灰。

泪，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