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潮气浸得青阳镇的泥土发黏,暖脉树的枝桠上冒出米粒大的绿芽,像撒了把碎玉。跟脉苗的新魂已长到一尺多高,五片叶在春风里舒展,叶背的暖痕被雨水洗得发亮,红得像浸了血。小孙子踩着泥泞在苗旁蹦跳,手里举着块东海的贝壳片,是船长的儿子托归舟捎来的,贝壳内侧的浪痕里嵌着极北的冰碴,被他往新魂的叶上贴,说“要让远途的暖痕都印在叶上,像盖了邮戳”。
“爷爷你看!叶上的痕在动!”十岁的孩子指尖戳着叶背的暖痕,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西陲的沙枣芽、南疆的红土粒、极北的冰融水冻的小块,还有青阳镇的续脉花籽,被他一股脑撒在新魂根旁,“阿安姑姑说这叫‘聚暖痕’,让各地的远途都在这长个记,等苗长高了,就知道谁来过”。裤脚沾着的红泥甩在叶上,像给暖痕添了笔重彩,他却笑得露出豁牙,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阿恒望着那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泥土,突然想起脉星在雨水这天往暖脉树根部培新土的模样,老人总说“远途走得越远,暖痕就得扎得越深,不然风一吹就散了”。那时他不懂老人为何总对着泥土出神,此刻看着孩子把自己的小泥鞋脱下来埋在根旁,才懂所谓暖痕,原是让远途的风、异乡的雨、归人的脚印,都顺着新盼的根往土里钻,等春声漫过四季,就长成圈看不见的年轮,圈里圈外,都是藏不住的惦念。
传牌石座旁的软泥里,“途”字红土陶牌立在新抽的草芽间,牌面的红土腥混着跟脉苗的清香,在雨雾里泛出温润的光。极北的冰融水顺着陶纹往下淌,与雨水汇在一块儿,在“途”字的笔画里积成细流,像条引着暖痕往牌上爬的小溪。儿子蹲在牌旁,往溪水里放麻线,麻线上还缠着南疆的红土纱,是山民送的,说“这线在红土坡的春水里泡过,记着所有远途的暖”。“山民说这叫‘续岁脉’,”他把缠根周围的草芽拢了拢,露出里面交错的根须,“让暖痕顺着麻线往脉里钻,远途延伸到哪,岁脉就续到哪,像根脐带,把各地的暖都连在一块儿。”
风突然卷着雨丝扑过来,溪水里的麻线猛地飘了飘,像在跟远处的暖痕打招呼。阿恒想起四十多年前在西陲荒原,老妪把麻线系在暖脉桩上,说“线能牵住风,把远途的暖痕都拽回来,别让它们迷了路”。那时他看着线在风沙里绷得笔直,总觉得是自欺欺人,此刻看着儿子往麻线上系合心果的花瓣,才懂所谓岁脉,原是让暖痕在土里织成网,让春声在空中连成线,像脉星纳鞋底时穿的线,一来一回,就把所有散在天涯的暖都缝在了一块儿,说“我们都在这脉上呢”。
打谷场的草棚下堆着新收的暖脉籽,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往远途的方向撒籽。她的粗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棉絮,沾着极北的冰碴和西陲的沙粒,手里的籽刚撒出一把,指尖就被籽上的细毛刺得发痒,却在雨雾里笑得眉眼弯弯。“这籽要撒得远,”三十九岁的她往风里扬籽,鬓角的白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像层薄纱,“让它们顺着春声往极北的冰原、西陲的荒原、东海的岛屿、南疆的红土坡跑,说‘咱的暖痕跟过来了,别客气’。”最小的极北娃突然指着空中喊:“姑姑你看!籽在跳舞!”果然,暖脉籽被风托着,在雨雾里打着旋,像无数个小伞兵往远途落。
极北的驯鹿队在惊蛰这天抵了达,瞎眼爷爷的徒弟牵着驯鹿站在暖脉树下,鹿背上的麻袋里装着冰原的春土,土块里还冻着续脉苗的根,往跟脉苗旁一放,根须就往新魂的方向探,“阿恒叔,这土在冰原的融雪里泡了整月,”他往土里浇极北的冰融水,水珠落在泥里溅起小坑,“师父走前摸着土说,极北的暖痕要往南长,青阳镇的暖痕往北伸,总有天能在半道遇上,握个手。”徒弟从怀里掏出个木哨,是用极北的冻土块雕的,吹起来“呜呜”的响,像春雪融化的声。
木哨刚放在“途”字牌旁,跟脉苗的极北枝突然往哨的方向弯,枝梢的冰纹石轻轻碰着哨面,把冰碴蹭了层在上面。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木哨里钻,哨孔里突然飘出细屑——是冰原的冻土末,在光里打着转,像无数个小小的暖痕。阿恒想起瞎眼爷爷总说“暖痕能听声,你往哨里吹,它就往声的方向长”,此刻看着续脉苗的根须往木哨的方向钻,才懂所谓远途,不过是你往我这送土,我往你那撒籽,把冰原的冷、荒原的热都揉进暖痕里,说“我带着我的暖来了,你呢”。
傍晚的雨停了,夕阳把跟脉苗的新魂染成了金红,叶背的暖痕在霞光里红得像火,缠根周围的草芽在暮色里挺得笔直,像无数个举着的小绿旗。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暖痕周围的土里埋红陶片,陶片上刻着极北的“暖”、西陲的“痕”、东海的“续”、南疆的“连”,是他刻了整月的,“山民说这叫‘生新痕’,”他往陶片上盖新土,土粒混着雨水的腥,“让旧岁的暖痕当娘,新长的暖痕当娃,一辈传一辈,让岁脉永远续着,不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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