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的风带着清冽的凉意,吹得暖脉树的叶子落了满地,金红的叶铺成条软毯,跟脉苗的枝桠上还挂着最后几颗合心果,皱巴巴的像老人的手,果蒂处缠着的红绳在风里轻颤,绳尾的极北冰纹石结了层薄霜,西陲沙枣木刻的小铃早不响了,贝壳片蒙着灰,红土撮凝成了块,倒像是把远途的风霜都系在了枝头。小孙子抱着个陶瓮蹲在苗下,瓮口用东海的海盐封着,是他跟着阿安女儿学的法子,说“这样酿出的岁酒才够醇,能把心痕都泡得软乎乎的”。
“爷爷你闻,瓮里在冒甜气呢!”十岁的孩子鼻尖凑着瓮口,被海盐粒蹭得发红,瓮里泡着合心果、续脉花瓣、沙枣干,还有极北的冰融水、西陲的沙枣蜜、东海的海藻糖、南疆的红土酒曲,是他攒了三个月的“宝贝”。他往瓮底塞了片刚捡的暖脉树叶,叶上的齿痕是昨夜用牙咬的,说“要让岁酒记住我的味,等明年开封,就能尝出我长了多少力气”。阿恒摸着瓮身的凉意,突然想起脉星酿岁酒的模样,老人总在寒露这天把合心果往瓮里扔,说“果越皱,酿出的酒越有劲,像人老了,心里的暖才越沉得住”。那时他偷喝新酿的酒,觉得辣得呛人,此刻看着孩子被酒气熏红的脸蛋,才懂所谓岁酒,原是把心痕当酒曲,暖信当酒料,让远途的风霜、归舟的颠簸、等待的焦灼,都在瓮里慢慢发酵,等开封时,辣里裹着的甜,原是所有没说出口的惦念,在岁月里酿成了回甘。
传牌石座旁的“信”字乌木牌上,根须缠得更紧了,牌面的冰碴化成的水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底座积成个小水洼,映着跟脉苗的枝桠。儿子蹲在牌旁,往水洼里放陶片,陶片上刻着极北的“久”、西陲的“长”、东海的“远”、南疆的“深”,刻痕里嵌着合心果的核仁,是用昨夜掉的最后几颗果砸开取的。“山民说这叫‘发新枝’,”他把青阳镇的黑土往水洼边堆,指缝漏下的土粒里混着岁酒瓮的甜香,“让心痕泡软了,暖信发了芽,等明年的新枝长出来,就知道所有的惦念都没白等,早顺着根须往远走了。”
风突然卷着落叶扑过来,水洼里的陶片猛地晃了晃,像在跟飘落的叶打招呼。阿恒想起三十年前在极北冰原埋陶片的日子,瞎眼爷爷就是这样把刻满字的陶片往融雪的水洼里放,说“冰融水带着陶片的声,比马跑得还快”。那时他望着茫茫雪原,总觉得新枝长不到那么远,此刻看着儿子往水洼里撒续脉花籽,才懂所谓新枝,原是心痕在土里发了芽,暖信顺着水流了远,像岁酒瓮里的甜气漫过墙头,不用人催,自会往所有有暖的地方钻,让每个角落都知道,这里的等待从未断过。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用合心果的枝桠编“新枝筐”。她的粗布衫后背沾着草屑,像落了层秋霜,手里的枝桠刚弯出筐底的弧度,指尖被枝上的细刺扎出血珠,滴在极北冰纹布铺的筐衬上,晕出个小小的红点。“这筐要编得像暖脉树的影,”三十九岁的她往枝桠间隙塞续脉花的干绒,鬓角的白丝缠着根沙枣绳,“极北的冰纹布做衬,西陲的沙枣枝做骨,东海的贝壳片做扣,南疆的红土绳捆边,最后用咱们青阳镇的合心果枝编筐沿,说这样新枝长出来,就能顺着筐的影往远走,把岁酒的香带向所有等着的人。”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筐底喊:“姐姐你看!绒在动!”果然,续脉花的干绒吸了棚顶漏下的露水,竟在冰纹布上慢慢舒展,像在给新枝铺条软路。
极北的驯鹿队在霜降这天抵了达,瞎眼爷爷的徒弟牵着驯鹿站在暖脉树下,鹿背上的麻袋里装着冰纹布包的东西,解开时,寒气裹着松木香漫开来——是捆极北的续脉苗,苗根裹着的冰土还冒着白汽,枝桠上挂着个小木牌,刻着“新”字,刻痕里嵌着青阳镇的黑土,是去年阿恒托商队捎去的。“师父走前摸着这苗说,”年轻人往跟脉苗旁挖坑时,睫毛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极北的苗往南长,青阳镇的苗往北伸,总有天能在半道遇上,到时候新枝缠着新枝,就像两只手在中间握了握。”
续脉苗刚栽进坑,跟脉苗的极北枝突然往下垂,枝梢的冰纹石轻轻碰着新苗的枝桠,发出“咔嗒”的响,像冻硬的手在互相拍肩。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新苗里钻,苗根裹着的冰土突然化得快了些,露出里面的根须,竟与跟脉苗的根须缠在了一起,像早就认识。阿恒想起瞎眼爷爷总说“苗比人实在,说往一块儿长,就真往一块儿长”,此刻看着两株苗的枝桠在风里慢慢靠近,才懂所谓新枝,不过是你往我这长,我往你那伸,把远途的空荡都填满,让心痕在相遇时,不用说话,就知道“原来你也在找我”。
傍晚的霞光把跟脉苗的影拉得老长,新栽的极北续脉苗在暮色里挺得笔直,像个站岗的哨兵。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两株苗的根须上浇岁酒瓮的底汁,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漫开来,根须立刻往汁水里钻,像在贪婪地吸着这份甜。“山民说这叫‘酿新味’,”他往根旁埋了把合心果核,“让旧岁的酒养着新枝的根,等明年发芽,就带着岁酒的香往远走,让所有喝到新酒的人,都能尝出这里的暖又厚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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