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蝉鸣刚起头,暖脉树的浓荫就铺满了半个院子,跟脉苗的“痕”字枝已攀着树干长到了三米高,枝桠上的暖痕绳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深深嵌进木里,像树身上自然生长的纹。阿恒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看小孙子举着放大镜在枝上照,镜片下的绳结里藏着无数细碎的暖痕——有极北冰粒的闪光,西陲沙枣的碎屑,东海贝壳的亮片,南疆红土的细粒,还有颗小小的乳牙,是孩子去年换下来埋在根旁的,此刻竟被根须缠成了琥珀色。
“爷爷,牙在笑呢!”八岁的孩子指着镜片里的牙印喊,阳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投下光斑,像落了满脸的星星。阿恒往孩子手里塞了块牵心糕,糕上抹着西陲的沙枣酱,是老妪的孙子托商队捎来的,酱里还混着极北的冰融粉,甜里带着点清冽,像把两地的暖揉在了一起。
“当年你爹也总爱蹲在这棵树下,”阿恒的指甲在石凳上划着旧痕,那是他年轻时刻下的量高线,如今儿子的身高早已超过最顶端的刻痕,“拿着块破镜片照来照去,说要找出根须在木里走路的印。”石凳的木纹里还嵌着点红土,是儿子从南疆带回的,当年孩子总爱用红土在凳上画暖脉牌,画得歪歪扭扭,却不许别人擦。
传牌石座上摆着个新做的木架,架上整齐地码着各地捎来的暖痕物:极北的冰雕暖脉牌化了又冻,在底座上结出层晶莹的霜;西陲的沙枣核串挂在架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发出“嗒嗒”的响;东海的贝壳牌在阳光下闪着光,牌面的“暖”字被浪磨得发亮;南疆的红陶片拼出朵续脉花,陶片的缝隙里长出了株小小的苗,是去年落进去的籽发的。
儿子从西陲寄来的信就压在贝壳牌下,信纸边缘沾着沙粒,字里行间却透着湿润:“爹,老妪的孙子在沙枣林里开辟了片新苗圃,种的全是跟脉苗的籽,他说要让西陲的风里,也飘着暖脉树的香。最小的那株苗总往东方歪,像在惦记青阳镇的家。”
阿恒把信纸往怀里揣,纸角蹭着心口的旧暖脉牌,是脉星留给他的那块,牌上的“守”字已快磨平,却在每次触到新的暖痕时,都会微微发烫。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揣着这牌往极北走,雪地里每走一步,都觉得牌在往手心烙印,像脉星在说“记着,这痕不能断”。
打谷场的空地上,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在晒“代痕布”。这布是用历代人的旧衣料拼的,有脉星穿过的粗麻衣,有林默的剑穗布,有苏沐雪的藤萝纹帕,还有阿恒年轻时的补丁袄、儿子的襁褓布,最上面铺着小孙子的新肚兜,红布上绣着个小小的“续”字,是孩子自己扎着小手绣的,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虫。
“这布要在传牌的光里晒足百日,”三十五岁的她往布上撒了把漫宇花粉,鬓角的白丝又添了几根,却在花粉落下时,眼里冒出亮闪闪的光,“晒透了,新痕就会接住旧痕,像儿子接住老子的手,孙子接住爷爷的暖。”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布角喊:“姐姐你看!麻布里在冒光!”果然,脉星的粗麻衣处渗出点淡金的光,顺着布纹往小孙子的肚兜上爬,在“续”字周围绕了个圈。
西陲的商队在芒种这天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马背上驮着个巨大的木盒,里面装着株沙枣树苗,树干上缠着根暖痕绳,绳尾系着片暖脉树的叶。“阿恒叔,这是用当年您埋的沙枣核长的,”年轻人把树苗往跟脉苗旁栽,树根裹着的西陲沙土落在地上,与青阳镇的黑土融在一起,“奶奶说树挪活了,就证明两地的根认了亲。”
树苗刚栽稳,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沙枣树的方向弯,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搭在新枝上,像在拉手。传牌的光顺着绳往树干里钻,沙枣树叶突然微微颤,叶背显出个模糊的影:老妪蹲在沙枣树下,往土里埋核,年轻时的阿恒趴在旁边看,说“等树长到暖脉树那么高,我就把您接去青阳镇”,老妪笑骂“傻小子”,眼里却落满了光。
傍晚的雷阵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暖脉树的叶上,溅起的水珠里裹着暖痕,落在代痕布上,晕开片深浅不一的印,像无数双手在布上盖了章。阿恒站在屋檐下,看儿子从东海冒雨赶回,蓑衣下的藤筐里装着新采的海心草,草根缠着跟脉苗的须,是去年埋下的籽长的。
“这些草在礁石缝里绕了五圈,”儿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草上的须笑,“像在给礁石系红绳,说要认亲呢。船长说,现在东海的渔民出海,都要在船头插株跟脉苗,说跟着苗的方向,就不会错过归期。”他从怀里掏出个贝壳哨子,吹起来的声像极了暖脉树的风,雨幕里的跟脉苗突然往他的方向晃,枝桠的影在地上拼出个“家”字,被雨水泡得发胀。
夜里雨停了,月光把院角的沙枣树苗照得发亮。阿恒蹲在苗旁,看根须在雨湿的土里慢慢伸,每寸都缠着跟脉苗的须,像在互相搀扶。他想起脉星说过的“痕”,不是刻在木上的印,是长在土里的根,是流在血里的暖,是爷爷传给爹,爹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像条扯不断的线,把所有的岁月都串在一起,串成串,就成了家的模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