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喧哗与纷扰,如同掠过兴安岭山巅的一阵疾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麻松山明确的态度和狩猎队日常训练的尘嚣中,那些关于沉船宝藏的议论和探寻的目光,渐渐沉淀下来,重新回归到林场家属院固有的、踏实而温暖的节奏里。日子,终究是要一天一天过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才是这里最真实、最厚重的底色。
麻乐军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副场长了,主管安全生产和设备保卫。虽然头上多了顶“官帽子”,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在林业战线上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他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的习惯,依旧每天早早起床,裹上那件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棉大衣,挎上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皮包,里面装着工作笔记、卷尺和一截永远用不完的粉笔,雷打不动地往山上各工段跑。
“老麻场长,又来检查了?”工人们见到他,依旧亲切地喊着“老麻”,带着熟稔的笑容。
“嗯,转转。”麻乐军话不多,点点头,便钻进伐区,检查油锯手是否按规程操作,查看集材道是否安全,用手里的卷尺量量新伐木桩的留茬高度是否合规。看到有工人图省事,把安全帽挂在树枝上,他会沉下脸,毫不客气地训斥:“脑袋瓜子比木头还硬?戴上!万一掉下个‘吊死鬼’(折断的枯枝),你媳妇就得找俺老麻哭鼻子!”
被他训的工人也不恼,嘿嘿笑着赶紧戴上帽子。大家都知道,老麻场长这是为他们好。
下午,他通常会去仓库和机修班转转,看看那些珍贵的油锯、拖拉机零件保养得如何,跟老机修工蹲在一起,研究哪个部件可以再修复利用,为国家节省开支。偶尔遇到两个工人因为工具分配或者工作安排闹点小矛盾,他不会各打五十大板,而是把两人叫到一边,掏出烟袋锅,自己先点上,吧嗒两口,才慢悠悠地说:“都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兄弟,有啥过不去的?想想六零年那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一根萝卜还得掰两半分着吃呢……现在日子好了,倒生出闲气来了?”
他不多讲大道理,就用这些实实在在的往事一点,往往就能让面红耳赤的双方低下头,讪讪地互相递根烟,那点小疙瘩也就烟消云散了。这就是老工人的智慧和威望。
家里的李秋兰,如今腰杆也挺直了不少。男人当了副场长,儿子是威名远扬的猎队队长,闺女们也懂事争气,她觉得这日子前所未有的有奔头。她依旧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个,捅开炉子,坐上大铁锅,熬上一锅金黄的小米粥,贴上一圈焦黄的玉米面饼子,再切上一碟自家腌的咸芥菜疙瘩。食物的热气混合着柴火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忙完早饭,她就和亲家母董婶凑到一起。两个老姐妹,坐在热炕头上,手里永远不闲着。李秋兰纳着千层底的棉鞋,那是给麻松山和麻乐军准备的,山林里雪深路滑,就得穿这种自家做的实纳帮鞋才跟脚暖和。董婶则拿着从海边带回来的、颜色鲜亮的“的确良”布头,比划着给董良红和麻小燕、麻小果裁剪新衣裳。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他婶子,你看这红格子的,给良红做件罩衫咋样?她年轻,穿鲜亮点好。”
“行,我看行!这蓝底白花的给小燕,文静。小果那疯丫头,给她这块黄的,耐脏!”
“唉,你说山子他们这会儿到哪儿了?听说这回是去最边上的那个林场,可别遇上啥大家伙……”
“放心吧,咱山子心里有数,还有晓云那丫头帮衬着,出不了岔子……”
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针线在布料间穿梭的细微声响,构成了冬日里最温馨的画卷。
麻小燕和麻小果姐妹俩,如今也成了大姑娘。麻小燕性格像她娘,沉静秀气,学习用功,放假回家就帮着做家务,偶尔会拿着课本,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覆盖着白雪的远山发呆,不知在憧憬着什么样的未来。麻小果则活脱脱是牛飞扬的翻版,性子野,坐不住,功课马马虎虎,却对哥哥带回来的猎枪、弓箭充满了兴趣,总缠着留守的队员教她怎么瞄准,怎么保养枪械,弄得李秋兰哭笑不得,直骂她“没个姑娘样”。
董良红是家里最忙碌也最充实的一个。她如今是狩猎队实际上的“后勤部长”兼“财务总管”。麻松山出征在外,队里的一些日常开销、队员家属的慰问、与场部和其他单位的琐碎对接,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细心地将每一笔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谁家老人病了需要托人捎点钱回去,谁家的孩子该交学费了,她都放在心上,处理得妥妥帖帖。
她还跟着李秋兰和董婶,学会了做粘豆包、冻豆腐、渍酸菜这些东北过冬必备的吃食。狩猎队每次凯旋,带回来的大量兽肉,也需要她带着留守的妇女们一起切割、腌制、风干,储存起来,作为队员们平日里的伙食和储备。她的手因为经常接触冰冷的肉块和盐水,变得有些粗糙红肿,但她从不抱怨,脸上总是带着温婉而满足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守好这个家,处理好这些琐事,就是给在前方搏杀的丈夫和队员们最坚实的支持。
偶尔,乌娜吉和李吉姆(阿吉姆)没有训练任务时,也会到麻家来坐坐。乌娜吉通常会安静地帮董良红处理药材,或者用带来的柔软桦树皮,心灵手巧地编出一些精美的小篮子、小盒子送给她们。李吉姆则活泼得多,她会好奇地看李秋兰和董婶做针线,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有时还会露一手,用她带来的鹿筋线,以鄂温克人的手法,帮她们把磨破的棉衣肘部补得又结实又好看。
两个来自深山的姑娘,用各自的方式,慢慢地融入到这个林场大家庭之中。她们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在董良红温和的对待和李秋兰慈祥的目光下,也似乎淡化了许多,更多了一种姐妹般的、共同为这个集体出力的情谊。
这天傍晚,麻乐军从场部开会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掩不住的欣慰。吃饭的时候,他对李秋兰和董良红说:“今天局里领导表扬咱们狩猎队了,说他们这次连续作战,解决了多个林场的大难题,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我们林业工人的志气!还特意提到了松山,说他领导有方,是个难得的人才。”
李秋兰听了,脸上笑开了花,一个劲儿地往老伴碗里夹菜:“都是你和孩子们争气!”
董良红也抿嘴笑着,眼里闪着骄傲的光。
麻乐军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领导也透露了点风声,说上头现在开始强调要‘合理利用,加强保护’了,往后这打猎,怕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
这个消息,让饭桌上的气氛稍微凝滞了一下。
李秋兰担忧地问:“那……山子他们这猎队,以后咋办?”
麻乐军扒拉了一口饭,含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松山和于参谋他们,都是有脑子的人,肯定能想到办法。咱们啊,就把家里这一摊子守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
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呼啸。但麻家小屋里,炉火正旺,饭菜的香气氤氲不散,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与温暖。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无论山林与海洋的征途如何艰险,这个由亲情、爱情和战友情凝聚而成的家,永远是麻松山和所有队员们最坚实的港湾和最温暖的力量源泉。柴米油盐的日子悠长,家和邻睦的暖意,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