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非仅仅来自饶乐水流域深秋的风。
这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源于无所不在的警惕、刻意的疏离,以及夜深人静时,那如同野火般灼烧胸腔的归乡之念。
秦开赤着上身,站在他简陋的毡帐前,用冰冷的溪水擦拭着身体。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布满新旧伤疤的脊背滚落,带走些许疲惫,却带不走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的动作稳健而富有节奏,每一块肌肉的贲张都显示出经过长期严格锻炼的力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始终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东胡王庭的边缘,一片隶属于左贤王麾下的冬季营地。大大小小的毡帐如同蘑菇般散落在枯黄的草甸上,牛羊的哞叫混杂着胡语粗犷的呼喝,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奶制品发酵以及皮革鞣制的混合气味。
他是秦开,燕将。更是质子,人质。
三年前,燕国为了换取北部边境短暂的安宁,不得不将一位有能力的将领送入虎口。他,因其勇武和对胡人的一定了解,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名义上,他是左贤王的“客人”,享有一定的自由,甚至可以参与狩猎和部落间的集会。但实质上,他时刻处于监视之下。腰间的短刀,帐外若有若无扫过的目光,以及某些贵族子弟毫不掩饰的挑衅,都在提醒着他真实的处境。
“看呐,我们尊贵的燕国客人,又在用冷水磨练他的‘燕人筋骨’了。”一个带着明显嘲弄意味的声音响起,用的是生硬的语言。
秦开没有回头,继续用粗糙的麻布擦拭着臂膀上一道新添的擦伤。那是昨日狩猎时,为了躲避那头受惊野猪的冲撞留下的。当然,也可能不仅仅是野猪。
来者是左贤王的侄子,乌朐,一个以勇武力大着称,却也心胸狭隘的年轻贵族。他带着几个跟班,晃悠着走到近前,目光不怀好意地在秦开身上打转。
“乌朐大人。”秦开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用标准的东胡语回应。他早已精通这门语言,甚至了解各部落间的细微差别。
乌朐对他的语言能力似乎有些恼火,这让他少了很多语言上的优越感。他哼了一声,改用胡语:“听说你昨天差点被一头畜生挑了?看来你们燕人不仅身子骨弱,运气也不怎么样。”
旁边的跟班发出一阵哄笑。
秦开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乌朐。那目光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乌朐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下。
“山林狩猎,本就充满意外。倒是乌朐大人追猎的那头公鹿,似乎最终跃过了山涧,逃之夭夭了。”秦开的声音依旧平稳。
乌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昨日确实追丢了一头极好的公鹿,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没想到被秦开点了出来。他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贴上秦开:“秦开!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我们东胡养的一条……”
话音未落,秦开动了。
他并没有攻击,只是看似随意地抬手,将擦拭身体的麻布搭在了旁边的木架子上。动作不快,但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手臂肌肉的线条骤然绷紧,一股隐而不发的凌厉气势如同出鞘的刀锋,瞬间锁定了乌朐。
乌朐后面侮辱性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他感受到了那股气势,那是真正经历过沙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杀伐之气。他身后的跟班们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毡帐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乌朐,不去巡视马群,在这里聒噪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厚重皮袍,头发花白,手持一根乌木手杖的老者走了过来。他是左贤王麾下的老祭司,腾格里,在部落中颇有威望。
乌朐对腾格里似乎有些忌惮,悻悻地瞪了秦开一眼,撂下一句:“走着瞧!”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腾格里走到秦开面前,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木盆里的冷水,缓缓道:“年轻人,懂得隐忍是好事。但过刚易折,这里的寒风,能冻裂石头。”
秦开微微躬身,执了一个晚辈礼:“多谢大祭司解围。”
腾格里摆了摆手:“我不是为你解围。只是不想让左贤王的营地,因为无谓的争斗见血。”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南方,那是燕国的方向,“南边的雁,已经开始往暖处飞了。有些鸟儿,注定不属于这片草原。”
这话意味深长。秦开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万物各有其时,各有其地。”
腾格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拄着手杖,缓缓走远了。
秦开站在原地,看着老祭司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毡帐之间。腾格里的话,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暗示什么。他想起昨日狩猎时那支突如其来的冷箭,方向刁钻,绝非流矢。还有乌朐今日反常的挑衅……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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