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246章 玉兰旧事

「枯萎是留不住的过往；不朽是刻入骨血的念想。」

祭祖家宴后的那段时间，顾家大宅的厚重门槛，竟成了林满的寻常出入之所。

顾云婉的邀约接连不断，流水般递到利娜的办公桌上。最后，更是以方便为由，体贴周到地让林满在老宅小住。

顾沉让陈叔的巧妙安排，顺理成章地让林满继续住在栀园。

表面上看，一切都顺理成章，无人察觉异样。

周一的雅园暖亭，琴声疏朗，茶香清冽。顾云婉召集了几房太太，谈论宋代的钧瓷，谈论印象派的光影。在这群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之间，林满一身素雅，安静地坐着。她不多言，却总能在顾云婉话语的间歇，恰到好处地补充一两句精妙的见解，像一块温润的玉，不露锋芒，却自有其清贵的分量。

到了周二，牌局设在了偏厅。光亮的红木长桌上，顾云婉和几位好久不见的闺蜜太太们，正酣战桥牌。林满坦言不会，顾云婉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观战。牌桌上的风云变幻，丝毫不亚于一场商业谈判，充满了算计、试探与心理博弈。

林满只在上午看了一局，便已了然于胸。

下午再开局时，顾云婉让她替了自己一个位置，竟是思路清晰，出牌果决，配合着搭档赢了那几位浸淫牌场多年的太太。

牌局结束，一位太太打趣道：“云婉，您这是从哪儿找来的才女？这脑子，可比我们这些老古董转得快多了。”

顾云婉端着茶盏，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落在林满身上，意味深长。

周三，顾云婉难得没有约林满。

这天下午，利娜抱着一摞文件，由陈叔引着踏入栀园。小心翼翼地踏入客厅时，还是被眼前这过于“和谐”的一幕惊得差点绊倒。

顾沉坐在单人沙发上，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而林满则盘腿坐在地毯上，身前摊开着几本画册。暖阳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为两人的剪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岁月静好得不像话。

汇报结束，利娜收好文件，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顾沉，终是没忍住，压低声音凑到林满耳边，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忧：“小满姐，你……你在这里住，还习惯吗？”

林满看她神色紧张，笑了笑：“习惯，怎么了？”

利娜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瞟向顾沉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我是说……万一，您和顾总的关系被发现了怎么办？”

林满闻言一怔。侧头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席卷而来。

在外界，他们是商业对手；在私下，他们算是情侣，而且是离过婚的前任夫妻；而此刻，她正光明正大地住在他家，睡在他的房间，在这座布满眼线的深宅大院里，偷偷摸摸地维系着这段不能见光的关系。

这简直是……一出荒诞剧。

林满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张了张嘴，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同了利娜的担忧：“其实我也……”

“你是不信你们林董的应变能力，还是不信我的安排？”一道从容不迫的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顾沉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平板上，但那不恼不怒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掌控力，瞬间将利娜的所有担忧都堵了回去。

“没、没有！绝对没有！”利娜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忙摆手，抱着文件仓惶起身，“顾总您别误会！我……那个，周总监还有几个事要我跑一趟，我先走了！小满姐再见！”

林满忍着笑意：“好，辛苦了，路上小心。”

看着利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林满无奈地摇了摇头。再转头时，却对上了顾沉那双不知何时已经抬起的、噙着淡淡笑意的深邃眼眸。

翌日。

顾家后山的私人高尔夫球场，晨雾初散，草木的清香被露水浸润得格外凛冽。

林满显然是这项运动的新手。

她站在发球点，握握着球杆的姿势都透着一股理论知识下的生涩。她试探性地挥了两次，最后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挥……

杆头擦着草皮掠过，带起一小片绿色的碎屑。那颗静静躺着的白色小球，纹丝未动。

“噗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不远处传来。

高聿珩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一身骚包的亮橙色运动服，怀里抱着手臂，下巴扬得老高：“我说林小姐，你这是打球还是锄地呢？我家的草皮可都是从苏格兰空运来的，贵着呢，经不起你这么刨。”

林满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平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进行下一次尝试。

她的漠视，让高聿珩的挑衅显得格外滑稽。

沉浸在打球的顾云婉走在前面，并未留意身后的暗流。

高聿珩见状更是来劲，凑到顾沉身边小声嘀咕：“表哥，你看她那姿势，完全不对。这杆子看着轻，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待会儿为了在大家面前逞能，再把腰给闪了，可就难看了。”

话音未落，林满的第二杆挥了出去。

这一次，球被击中了，却因发力点不对，软绵绵地飞出了几十米，便滚落在草坪上，滚了几圈便停了。

高聿珩的喉咙里，再次滚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沉，忽然侧过头。眼眸里凝结起寒意，直刺高聿珩。声音压得极低，若有似无地警告：

“管好你自己的腰。”

高聿珩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顾沉的目光没有停留，却又补上了后半句，近乎蛮横的占有欲。

“她的，用不着你操心。”

恰在此时，顾云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珩，过来，到你了。”

高聿珩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球童也尽职地跟随着他们，走向下一个挥杆点。

喧闹的人声像是潮水般退去。这片发球区瞬间被清空，只剩下林满和顾沉二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远处的背影逐渐缩小，四周只剩下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一道阴影无声地将她笼罩，顾沉走到林满身边，从她手中抽走那支不合手的球杆，然后将自己的球杆，塞进了她手心。

“用我的。”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金属的冰凉触感混杂着他掌心未散的余温，透过杆身传递而来，让林满心里微微一颤。

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身后一热。他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后背。

林满的身体瞬间僵直，呼吸都漏了半拍，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会被看到……”

“他们看不见。”顾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毫不在乎。

他俯下身，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耳廓。左手覆上她握杆的左手，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强势地调整着她的指节位置。

“握紧，”他的语气不再是刚才对高聿珩的冰冷，刻意压低的耳语，磁性而温柔，“手腕放松，别用蛮力。”

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的腰侧，继而缓缓滑向她平坦紧实的小腹，让她去感受核心力量，作为发力点。

掌心传来的灼人温度，即便隔着衣物，也烫得林满心尖一颤。

“用腰腹带动转体，跟着我的节奏，”他的唇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耳垂，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引诱般的喑哑。

“把力量从这里……送出去。”

他开始引导她的身体。他的胸膛带着她的后背，他的手臂带着她的手臂，他的腰腹力量，引领着她的转动。

指引，专业；姿态，却暧昧。

“转腰，对……核心发力……”

“……就是这样。”

随着他最后一声低语，他带领着她的身体，完成了一次流畅而充满力量的挥杆。

“砰！”

一声清脆悦耳的击球声响起。

白色的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而优美的抛物线，朝着远处的果岭，疾速飞去。

几乎在球划出最优美弧线的瞬间，顾沉便若无其事地松开了她，退后一步，两人之间恢复了安全的社交距离。

“打得不错。”顾沉的声音已恢复了平淡，他站在一旁，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指导者。

远处，顾云婉恰好回过身，正好看到了那颗精准落在自己球附近的小白球，眼中露出几分赞许：“林小姐悟性真高，这一杆很有水准。”

林满定了定神，浅浅一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二人光天化日之下的共谋。

刺激，而又致命。

几人重新会合，高聿珩的目光在顾沉和林满之间来回扫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狐疑与困惑。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回头时两人又站得泾渭分明。林满那糟糕的技术，怎么可能突然打出这么漂亮的一球？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他心底升起。自己这位一向冷心冷情的表哥，对这个叫林满的女人……好像并不简单。

一场球打完，已是午后。

绿茵场上的硝烟与暧昧无声散尽。

阳光正好，顾云婉邀林满在雅园品茗。

暖亭前的玉兰树依旧静静伫立，只是花期已过，唯有满树碧叶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顾云婉亲自为林满沏上了一道明前龙井。

“尝尝看，”她将茶盏推至林满面前，白瓷映着她保养得宜的指尖，“宅子里的大红袍都是待客的，我这里的茶，不轻易示人。”

顾云婉的目光观察着林满的反应，随即问道：“如何？这茶，是我去年在茶园种下的。”

林满品过后，由衷赞道：“确实不同凡响。入口甘醇，尾调又带着一丝清冽的兰香。我虽不精茶道，但这一口，让人记忆深刻。”

“不瞒你说，这种茶，还是我父亲教的。他种的茶，比这个还要好上百倍，我的，最多能入口。”

林满端起茶盏，垂眸轻嗅，并不点破：“您这是过谦了，想必您的父亲，一定是热爱生活、也极懂得生活的人。”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顾云婉。

顾云婉的目光越过茶雾，落在了园里那棵玉兰树上，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

“我小时候，父亲总爱带着我种花弄草。我觉得那些无用，就让他教我种茶。”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属于“高夫人”这个身份的、遥远的怅惘。

“十八岁那年，他送了我一棵白玉兰，是从一座千年古刹里移栽来的，珍贵无比。他告诉我，这是顾家女儿该有的品格，亭亭玉立，不染尘埃。”

林满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可惜，”顾云婉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里是化不开的凉意，“我不会种。无论我怎么浇水，怎么请教园丁，那棵树在我手里，一天天地枯萎下去。最后，死了。”

她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林满，眼底是洞悉世事的锐利。

“留不住的东西，再珍贵，终究是留不住。”

暖亭内，唯有风过枝叶的沙沙声。

林满缓缓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枯萎，未必是终结。”

顾云婉眉梢微挑，示意她继续。

“现在有很多生物技术，”林满的目光清澈而专注，“比如超临界萃取，或是分子蒸馏，可以将一些花叶中最核心的香气、最宝贵的活性成分，以近乎百分之百的纯度提取出来，封存在精油里，制成香氛。虽然花会凋谢，但它的‘灵魂’，却可以换一种方式，被永久地留住。”

这番话，将一份伤感的往事，巧妙地引向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的领域。

顾云婉眼中的怅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独有的敏锐与兴趣。

“说到这个，我听说，你把集团在郊外那块‘云栖谷’旅游用地，改成了种植基地？”

“是。”林满坦然承认，“那块地的土壤和微气候环境，非常适合培育高价值的芳香植物。”

继续说道：“我种了很多名贵的栀子花品种，还有一些用于植物萃取的特种玫瑰与茉莉。当初也是因为云栖谷的项目，我才能跟集团达成深度合作。与其让它作为一块收益不高的旅游资产闲置，不如让它成为集团科技转型的契机，提供最上游、最优质的原料。目前前期的回报率已经远超预期，待下半年产品线更新后，整个利润空间将进一步拉大。”

一桩寻常的业务调整，在她口中，却变成了一场点石成金的资本运作。

顾云婉的眼中，终于流露出发自真心的欣赏。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女孩，第一次，不再将她仅仅看作一个可用的“棋子”。

“我想去看看。”顾云婉直接道。

林满迟疑了一瞬。

顾云婉便微笑道：“怎么，不欢迎？”

林满微笑解释道：“怎么会。随时欢迎您，我是怕……您不适应那里的环境。”

顾云婉笑了，带着几分少女时的娇憨：“你可别小看我。虽说养尊处优惯了，我也是能挑水施肥的。小时候我比阿珩皮多了，一口气能爬到树顶上，他可没这个本事……”

谈笑间……

高聿珩的声音由远及近，拉着顾沉走进雅园：“妈，我刚跟……”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了林满，立刻拉下脸来：

“林小姐，我怎么感觉，你这几天比我都像我妈亲生的？！”

顾云婉嗔道：“好好说话。”随即话锋一转，“对了，你周末把时间空出来，陪我去一趟云栖谷。”

高聿珩懒洋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妈，那种深山老林有什么好看的？我约了表哥的朋友去赛车。”

“让你去，你就去。”顾云婉的语气不容商量。

“不去！”

高聿珩的叛逆期似乎格外长。

“除非……”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抛出了一个他自认为能让母亲知难而退的条件，“除非表哥也去！他去，我就去！”

这是算准了，顾云婉对待顾沉多年微妙的态度，还有林满和顾沉的“僵局”，不管是母亲还是表哥，都绝不会答应这种无聊的“家庭郊游”。

他得意地扬着下巴，等着看好戏。

万籁俱寂中。

顾沉转向顾云婉，微微颔首，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周末有空。”

简短的六个字，击碎了高聿珩的算计。

高聿珩的表情僵在脸上，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又惊又气，半晌才憋出一句：“表哥你……”

“既然阿沉也答应了，”顾云婉优雅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

顾云婉看向林满，目光深邃，“林小姐，那周末就辛苦你了。”

林满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浅浅一笑。

“好。”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