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175章 暗流交汇（下）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暗流汹涌。

空气仿佛都被抽干，只剩下刀叉碰撞间冰冷的脆响，和每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重的呼吸声。

林满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她安静地吃着菜，偶尔会和身边的陆离低声交谈几句，仿佛对面的那个男人，真的只是空气。她的姿态从容得仿佛对面那个男人，真的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那个被藏在羊绒毛衣下的铂金吊坠，正随着她每一次心跳，固执地、一下一下地，硌着她的皮肤，微微发烫。像一个恒定的痛点，提醒着她某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

她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好尴尬的。

当初是他说的“到此为止”，是他冷漠地划清界限，转身离开，不留半分余地。

所以，该尴尬的人，不是我。

她夹起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银鳕鱼，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脸上，是平静无波的、从容的微笑。

只是那鱼肉极致的鲜甜，在味蕾上化开的瞬间，却带上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涩然的苦。

林满的心，其实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他的冷漠，他的无视，像一把无形的、钝重的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她那颗故作坚强的心上。

顾沉的冷漠与疏离，比任何尖锐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一把无形的、钝重的锤子，一下一下地，反复敲打在她那颗故作坚硬的心上。

疼。

是那种密不透风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

桌上的人，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割成几个彼此独立却又相互窥探的世界。

江焰和陆离在插科打诨，强行拉着温执杭，用夸张的笑声徒劳地对抗着这片死寂。周靳言则旁若无人地给沈苏苏夹菜，两人低声讨论着菜品，自成一个温暖的结界。

而剩下的那个世界里，只有顾沉和林满。以及他们之间，那片广阔无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焰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主，眼看着这饭局的气氛比寒流还冷，他坐不住了。疯狂地给身边的陆离使眼色，那眼神仿佛在说：快！想个办法！再不说点什么，这桌子就要结冰了！

陆离接收到信号，也是头疼不已。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目光在林满和顾沉身上打了个转，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开口：“哎我说，你们俩今天是约好的吗？大过年的，怎么都穿得一身黑？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比一个酷。”

这话一出，非但没有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反而让空气凝固得更加彻底了。

林满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水。

而顾沉，则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陆离调侃的，是两个与他生命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江焰的笑，僵在了脸上。他求救似的看向温执杭和周靳言，那两位一个低头研究茶杯的纹路，一个抬头欣赏吊灯的切割工艺，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咳咳！”沈苏苏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觉得再这么下去，这顿饭可以直接打包回去当宵夜了。她强行挤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试图将话题从这片雷区上移开。

“我说，光吃饭多没意思啊！”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难得聚这么齐，不然……我们玩点游戏吧？”

“游戏？”江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附和，“好啊好啊！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俗气！”沈苏苏白了他一眼，一双明艳的狐狸眼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落在了始终沉默的周靳言和顾沉身上，“我们玩点有技术含量的。就玩……‘我有你没有’，怎么样？”

这游戏，玩的就是心跳，赌的就是对彼此的了解和不了解。

江焰和陆离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立刻举双手赞成。

温执杭温和地笑着点头。

周靳言则在沈苏苏那双亮晶晶的、带着挑衅的目光注视下，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轻轻“嗯”了一声。

而周靳言看着沈苏苏，轻轻“嗯”了一声。

林满把玩着高脚杯，轻轻晃动，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漾开一圈圈流光。

她没有看顾沉，只是对着沈苏苏，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好啊，听起来很有意思。”

她答应了。

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最后那个人身上。

顾沉依旧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脸上是化不开的寒霜。

“喂，老顾！”江焰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撞了撞他，“玩不玩，给句话啊！别在这儿装深沉了。”

顾沉这才缓缓地，将目光从虚空收回。他没有看江焰，目光越过整张桌子，精准地落在了林满的身上。

那眼神，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温度，仿佛要将她脸上那副从容得体的微笑，彻底刺穿。

“可以。”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却让整个包间的温度，又骤然下降了几度。

游戏开始。

沈苏苏自告奋勇，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意味深长地停在周靳言脸上，红唇一勾：“我，给超过一百对新人策划过婚礼。”

这话一出，江焰、陆离、温执杭，甚至包括顾沉，都默默地端起了酒杯。周靳言的目光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也端杯饮尽。

沈苏苏看着他喝酒，脸上露出了胜利者得意的、灿烂的笑容。

气氛，在酒精和胜负欲的催化下，终于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

“该我了，该我了！”江焰迫不及待地接棒，他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脸上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那我来个刺激的。我，在一个月内，被同一个人甩了五次。”

“噗——”陆离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指着江焰，笑得直拍大腿，“我靠，江焰，你行不行啊！刷新纪录了这是？”

沈苏苏也忍俊不禁，白了他一眼：“活该，报应。”

温执杭笑着摇了摇头，周靳言的唇角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几轮插科打诨下来，陆离的“被骂妈宝男”，温执杭的“做过上百台心脏手术”，都让包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仿佛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已经被冲淡了些。

直到，轮到了林满。

她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的、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审视毫不在意。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为她倒好的红酒，轻轻晃了晃，那深邃的宝石红色，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漾开一片迷离的光。

她看着杯中那小小的旋涡，声音清淡，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我，”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顾沉的方向，“歌单里，只有一首歌。”

这话一出，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焰第一个表示不信：“不可能！林满你唬谁呢？现在谁的手机里不是几百上千首歌？拿出来看看！”

林满没有理会他的咋呼，只是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缓缓地，解锁了自己的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开了音乐软件。

屏幕亮起，收藏列表里，干干净净，确确实实，只有孤零零的一首歌。

江焰凑过头去看，看清歌名和歌手后，他愣住了，随即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向了面无表情的顾沉。

张惠妹——《连名带姓》。

……再被你提起，已是连名带姓，谎称是友谊，却疏远得可以……

且爱且走......其实是在等你......是最后的默契......

歌词仿佛化作了实体，在安静的空气中无声地呐喊。这已经不是游戏了，这是一场最残忍的、当众的自我剖白。

一个人的世界，究竟要荒芜到何种地步，才会只剩下一首歌的单曲循环？

而那首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诉着一段无法善了的过往。

陆离的脸色变了，他看了一眼顾沉，后者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沈苏苏更是心疼地倒吸一口凉气，伸出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林满冰冷的手。

在座的所有人，默默地，端起了酒杯。

这一次，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酒精的苦涩。

下一轮，是顾沉。

他放下酒杯，动作缓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没有看林满，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黑暗。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被人当众求过婚。”

“我靠！”江焰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刚想追问细节，却被沈苏苏一记眼刀给活活杀了回去。

林满握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危险的涟漪，险些洒出。

听到的瞬间，不是愤怒，而是铺天盖地的、几乎将她溺毙的屈辱。

那曾是她赌上所有自尊和骄傲的瞬间，是她少女时代最盛大的一场献祭，如今，却被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近乎羞辱的方式，当众说了出来。

她告诉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林满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着，拼命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而顾沉，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他看到她骤然僵硬的背影，看到她细微的颤抖，心中涌起的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一种更深的、把自己也一并拖入深渊的疼痛。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那些过去，他并非不在意，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但这话说出来，却变了味道，成了一把双刃剑，伤了她，也刺穿了自己。

游戏继续。

沈苏苏试图暖场，抢着说道：“我！我生吃过两颗完整的柠檬，连皮带籽！”

陆离和江焰也继续自黑，一个说自己“为了追一个灵感，掉进一个坑里”，另一个说自己“曾经把一辆限量版的阿斯顿马丁，开进了江里”。

却都无济于事。

直到，又轮到了顾沉。

他看着林满脸上因酒精浮起的两抹不正常的红晕，看着她那双故作平静、却早已被水汽浸透的眼。

他不想再看她喝了。

不想再看她用这种自伤的方式，来武装自己，来对抗他。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结束这场闹剧的决绝，淡淡地说道：

“我结过婚，又离了。”

江焰正想开口说“这个我们都知道，你这不算”，却被身边的陆离一把死死捂住了嘴。陆离的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按照规则，需要喝酒的，是除了他和她之外的……所有人。

江焰反应过来，立刻嚷嚷道：“不是吧老顾！不带你这么玩的啊！你这不耍赖吗？！”

他用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在他们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人能跨越的界限，也给了她一个……不必再饮下苦酒的特权。

他不想让她再喝了。

这不是游戏，这是他笨拙又傲慢的无声告白：别再这样了，我心疼。

林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从那张依旧冷峻的脸上，读出了一丝……疲惫的温柔。

那股尖锐的、密不透风的疼，忽然就变了味道，带着灼人的酸楚和一丝她不敢承认的暖意，在四肢百骸里疯狂流窜。

前一刻，他还用最锋利的记忆刺伤她；下一刻，却又用最沉重的过往保护她。

爱与恨，伤害与守护，在这个男人身上，矛盾得让她快要窒息。

桌上的人，神色各异地，再次端起了酒杯。

只有林满的酒杯，静静地，立在桌上，未曾动过。

终于，又轮到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坚定。

“我，”她说，目光穿过人群，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脸上，“只有一个想保护的人。”

这句话，既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是她对他所有行为的总结，也是她对他所有挣扎的理解。

顾沉豁然抬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冰封的眼眸里，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那片波涛汹涌的、混杂着震惊、不解与剧痛的深海。

她是在回应他吗？是在告诉他，她做的所有“蠢事”，所有“背叛”，都是为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一次，连江焰，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酒杯被一只只手端起，又被一只只手放下。

只有顾沉，和林满。

两人的酒杯，都静静地，立在桌前。

这场游戏，没有赢家。

却又仿佛，两人都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