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64章 杯酒藏心（上）

「酒精是情绪的放大镜，映照出深藏的愧疚与无处遁形的爱意，却也模糊了现实与谎言的边界。」

2月10日，周二，公寓。

第二天清晨，林满是在一阵浑身说不出的疲惫中醒来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慵懒的酸软。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缕温暖而晃动的金色光斑。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摸了摸身旁的位置，被褥已经冰凉，显然顾沉早已起床多时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走出卧室。一进客厅，便看见顾沉颀长的身影正在厨房里忙碌。

晨曦柔和的光芒从窗外斜照进来，细致地勾勒出他挺拔专注的侧影。一切看上去似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林满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似乎比往常又浓重了几分，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

“早。”顾沉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清晨特有的温柔笑容。然而，那笑容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疲惫。

“早……”林满轻声应着，走到他身边，习惯性地从背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温暖而坚实的脊背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困惑：“昨晚……你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情绪……嗯，很满。”她斟酌着词句，试图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清晰地形容那种混杂着浓烈爱意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氛围。

顾沉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微僵，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随即放下手中的锅铲，转过身，将她圈进怀里，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发顶印下一个安抚的吻。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抱歉，小满。我昨晚……有些激动。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林满在他温暖的胸膛前蹭了蹭，摇了摇头，闷闷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总感觉你好像有心事，压在心里的那种。”她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找出答案。

顾沉的心，因为她这句话而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迅速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用一个轻吻落在她的额头，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傻瓜，能有什么心事。大概是这几天公司的产品上线，一下子放松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吧。早餐快好了，有你最喜欢的溏心蛋和香煎培根。快去洗漱，嗯？”

吃早餐的时候，林满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顾沉，”她放下手中的牛奶杯，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我们……过年的时候，要不要去……拜访一下你父亲？”她知道顾沉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所以只提了父亲。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除了知道他有一个叫“佩姨”的女性长辈偶尔会照顾他的生活，她对他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

顾沉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杯中的深褐色液体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抬眸看向林满，眼神深邃，快得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今年春节，我父亲和佩姨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北欧看极光，大概要月底才能回来。”他的语气平静自然，听不出任何破绽，“所以，今年怕是见不到了。”

林满眼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失落，但很快便被理解所取代：“哦，这样啊……那没关系，等叔叔他们回来再说也一样的。”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在这个重要的节日里正式拜见他的家人，但她相信顾沉的安排。

顾沉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容，心中那份愧疚感再次翻涌上来。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等他们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安排。到时候，把你正式介绍给他们。”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林满甜甜一笑，心中的那点失落也烟消云散了。她相信他。

然而，顾沉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父亲和佩姨的“北欧极光之旅”，不过是他临时编造的借口。他根本无法想象，将林满带回顾家，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父亲顾云深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这周末，姚家主办的慈善晚宴，你务必和允宁一同出席，礼服已经让老陈给你送过去了。这是顾姚两家向外界展示合作姿态的重要场合，最好不要出现纰漏。”

顾沉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迅速将信息删除，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餐桌上。

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而林满此刻的信任与期待，在他看来，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餐桌上，林满小口小口地吃着顾沉亲手做的早餐，溏心蛋的火候恰到好处，培根也煎得焦香酥脆。

她不时抬眼看向对面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男人，他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带着宿醉初醒后的一丝慵懒，却依旧难掩那份清冷矜贵。

又想到昨晚他回来时那股不同寻常的热情与索取，以及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林满的心头便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疑云。他说是项目顺利完成后的情绪释放，可她总觉得，那浓烈的情感背后，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顾沉放下咖啡杯，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将林满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嗓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却依旧磁性动人。

林满回过神，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掩饰着心底的那点困惑：“没什么，就是在想，百年斋的李总昨天又联系我了，说上次的新年礼盒设计方案市场反响特别好，想跟我们签订年度合作。还有‘谜霭’那边，赵总对我们后续的推广计划也基本认可了，就等春节后正式启动。”她语速轻快，眉眼间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自信与光彩。

顾沉唇角微扬，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我的小满越来越厉害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不过，也别太累着自己。工作是做不完的。”

“知道啦，顾先生。”林满享受着他的亲昵，心中那点疑虑也被这份温情暂时冲淡。

吃过早餐，顾沉照例开车送林满去奥星。

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两人身上。林满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因为工作的顺利和爱人的陪伴而格外晴朗。

将林满送到奥星楼下，看着她挥手告别，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般汇入行色匆匆的上班人潮，顾沉脸上的温柔笑意才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郁色。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而是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缭绕。

他没有回他和林满的那个小家，而是驱车驶向了另一处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那是他单身时购置的房产，也是顾云深偶尔会差人送些“家族事务”相关物品的地方。

公寓的门禁系统识别出他的身份，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室内一如既往的空旷而冷寂，简约的黑白灰色调，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没有一丝暖意。玄关处，一个印着某高级定制品牌LoGo的深色礼盒，正静静地躺在擦得锃亮的鞋柜上，那是父亲的助理刚刚送来的，为那场他不得不出席的“慈善晚宴”准备的“道具”。

顾沉的目光在礼盒上停留了数秒，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没有费心去打开它，只是随手拎起，走向地下车库。

打开那辆平日里极少动用的黑色奔驰G63的后车门，他将那价值不菲的礼盒随意地扔在了后座上。礼盒在真皮座椅上颠簸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件被主人嫌弃的旧物。

源辉互联那边，年前的工作早已进入了清闲的收尾阶段。大部分同事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的轻松氛围中，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年终奖的数额和回乡的行程。顾沉当初选择这家公司，一是为了一个相对自由的身份，方便他暗中布局国内的市场，为日后将自己的“沉曜科技”（obsideon）迁回国内做准备；二也是为了躲避顾家的视线，给自己一片短暂的喘息之地。除了源辉的老总，公司里几乎无人知晓他顾家继承人的真实身份。

源辉互联那边，临近春节，各项工作早已进入收尾阶段，大部分员工都开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长假，办公室里也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节日氛围。

顾沉当初选择加入源辉，不过是看中了它在国内互联网行业的影响力，以及相对宽松的工作环境，方便他为自己远在硅谷的“沉曜科技”（obsideon）未来迁回国内市场进行前期的考察和资源铺垫；也是为了躲避顾家的视线，给自己一片短暂的喘息之地。

除了源辉的老总知道他这层关系，并承诺为其保密外，公司里几乎没人清楚他顾家继承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

他拿出手机，给源辉的老板袁立辉去了一个电话，言简意赅地以“处理紧急私人事务”为由，请了几天假。袁立辉自然是爽快应允，还客气地让他好好休息，不必挂心公司事务。

挂断电话，顾沉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欺骗林满所带来的愧疚感，像一根无形的绞索，越勒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地方。

他拨通了陆离的电话，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沙哑：“喝酒不。”

电话那头的陆离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笑一声，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慵懒与了然：“哟，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行，老地方见。正好江焰那小子也在，他爸刚给他弄了几瓶好酒，正愁没人陪他品呢。”

陆离的画室位于一处闹中取静的创意园区内，Loft结构，空间高挑开阔，四处散落着画架、颜料、以及各种造型奇特的雕塑摆件，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充满了浓郁的艺术气息。

顾沉推门进去的时候，陆离正和江焰在讨论什么东西，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支高脚杯，和一瓶已经开启的、酒标典雅的勃艮第红酒。

陆离依旧是一身艺术家特有的随性不羁，深蓝色的丝绒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链，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烟雾缭绕中，那双桃花眼更显几分慵懒与戏谑。

“我还以为你要等到天黑才肯露面呢。”江焰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却也敏锐地察觉到顾沉周身那股压抑的低气压，“怎么，又被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了？”

顾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走到矮几旁坐下，拿起一只空杯，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仰头便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如同一团火焰，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与刺激，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烦闷。

“江焰他老爹刚让人送了几瓶好酒过来，说是珍藏版的单一麦芽，正愁没人分享。你来得正好，尝尝？”陆离示意酒保给顾沉换上他带来的酒，语气温和，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江焰嗤笑一声：“得了吧，他现在这样子，喝什么不是喝？我看他是心里有事儿，想把自己灌趴下，一了百了。”他说话向来直接，却也一针见血。

顾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依旧是一饮而尽。酒精开始在他体内发酵，平日里被他牢牢压制的情绪，如同即将冲破闸门的洪水，在他心底翻滚咆哮。

“我骗了她。”良久，顾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带着浓重的自嘲与痛苦，“我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把她困在我编织的虚假世界里。”

“我对不起她……”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痛苦与自责，“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她，把她蒙在鼓里……”

江焰看着顾沉这副为情所困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虽然不知道顾沉和那个叫林满的女孩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顾沉失态至此，足见那个女孩在他心中的分量。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对陆离说：“看来，是真的栽了。”

顾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精渐渐麻痹了他的神经，也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防。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愧疚、挣扎、对家族的厌恶、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林满那份深沉到近乎卑微的爱恋与害怕失去的恐惧，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那么好……那么纯洁……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傻地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顾沉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俊朗的脸上泛着醉后的潮红，平日里那份清冷矜贵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与无助，“我不想让她知道顾家的那些肮脏事，不想让她卷进那些无休止的争斗里……可我这么做，是不是更自私？”

他伏在矮几上，一遍遍地重复着林满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深切的痛楚，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还会不会要我？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

陆离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顾沉添酒，偶尔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他知道，顾沉此刻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分析和劝解，而是一个可以彻底宣泄情绪的出口。江焰则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喝着酒，深邃的目光落在顾沉身上，带着几分同情，也带着几分对这种“情劫”的无奈。

他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习惯了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像顾沉这样压抑自己，借酒消愁，在他看来，多少有些……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果断的顾沉。

夜色渐深。奥星广告创意部的灯依旧亮着大片。

离春节只剩下十几天了，公司里大部分广告项目都在进行最后的冲刺收尾。

林满所在的创意组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百年斋”的新年礼盒项目因为市场反馈极佳，李总那边又追加了一批订单，并且初步达成了年度合作意向，这让整个团队都备受鼓舞。

而刚刚与赵珂“谜霭”香氛签订的深度合作协议，更是让林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动力。她们需要在春节前，完成“谜霭”品牌首批核心产品的上市推广物料，包括一系列的视觉海报、社交媒体内容以及线上互动h5的最终设计稿。

赵珂对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每一个创意点，每一张视觉图，都需要反复推敲打磨。

林满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飞快地切换，与设计师沟通着“谜霭”h5页面一个交互动画的最终效果。

她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依旧专注而明亮，充满了对工作的热忱。

墙上的时钟指针悄然滑向晚上十点。林满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想给顾沉打个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然而，电话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阵忙音，接着便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林满的心微微一沉，又试着拨了一遍，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一种莫名的焦躁与不安，如同细密的蛛网般，悄然缠上了她的心。顾沉很少会不接她的电话，除非是在开极其重要的会议，或者手机没电了。

可今天……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收拾好东西，和还在加班的同事们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了公司。

站在奥星大厦楼下，晚高峰的喧嚣渐渐退去，夜风带着冬末特有的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刺骨。

林满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目光在往日顾沉停车的熟悉位置来回逡巡，却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和闪烁的霓虹。

她站在路边，又尝试着拨打了好几次顾沉的电话，始终是那令人心焦的“暂时无法接通”。

难道是公司出了什么紧急状况？还是……他身体不舒服？昨晚他回来时，情绪也有些反常……

各种不好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原本因为工作顺利而略显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咬了咬唇，决定先打车回他们的小公寓看看，如果顾沉不在，再想其他办法联系他。

就在她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准备上去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是陆离的微信语音。

林满的心莫名一紧，迟疑了一下，还是迅速按下了接听键：“喂？”

“林满？”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她有些熟悉，此刻却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的男声，“是我，陆离。”

电话那头的陆离似乎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安抚：“林满，你别太紧张。顾沉他……是跟我在一起，只是……喝多了，现在情况不太好，睡着了。你看，你方便过来接他一下吗？地址我稍后发到你手机上。”

“喝多了？”林满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陆离的声音尽量保持着镇定与温和，试图安抚她几近失控的情绪，“他只是喝醉了，睡着了，没什么大碍。具体情况，你过来就知道了。我先把地址发给你，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林满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一条来自陆离微信的定位信息，上面是一个地址——之前和顾沉去看展时去过的创意园区。

挂了电话，林满几乎是立刻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陆离发来的地址报给了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