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4章 伞下微雨

「心动，是雨幕下的悄然靠近。」

宿舍。

夏日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连风都失去了凉意。

好在，那个梧桐树下的傍晚，像一场恰逢其时的阵雨，带着微光，暂时浇熄了心底灼烧的痛。

生活好像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顾沉的出现，像是一剂意外的镇定剂。

他什么都没多问，只用一杯微苦的拿铁和一段沉默的陪伴，就在她那片即将被洪水淹没的世界边缘，装了一排不算坚固、却足以抵挡一时浪潮的木桩。

那晚，她睡得格外沉，没有梦。

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那个蝉鸣嘶哑的夏天，可她却觉得，空气似乎没有那么黏腻了。

最后一通电话的余音散尽，她与那个血缘上的父亲之间，那根早已锈迹斑斑的线是彻底断了。可笑的是，这场“恩断义绝”的仪式，自始至终，连面都没见着。

痛是必然的，但是她自由了。

林满打开电脑，目光落在桌面的一个文件夹上，命名着她的执念——「奥星广告」。

广告界的神坛，是她这种设计专业学生遥不可及的梦，而现在，它是她站在“人生”这片狼藉之上，唯一能辨认方向的北极星。

她将自己埋进电脑那几个设计软件里，打磨着她入奥星的敲门砖，却偶尔对着电脑走神。身旁的简历是她通往“奥星”的唯一船票。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她的视线落在门后。

那把黑色的伞，安静地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顾沉那句“不急着还”，在那晚给了她莫大的宽慰，让她能体面地、不那么狼狈地逃避掉那些无法诉说的烂事。

可时间是最好的发酵剂。

最初的感激，渐渐被另一种情绪侵占——无处安放的懊恼。

懊恼自己的迟钝，懊恼那句“谢谢”之后，为什么没多问一句联系方式。

如今，这把伞成了一个无法忽略的提醒。

它时时刻刻告诉她，她欠着一份人情，一份……夹杂着些微暖意的亏欠。

偌大的校园。

他们之间，除了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计算机系”标签，再无任何可供搜寻的线索。

......

这天下午，天空阴得厉害。

室友周安语的消息，就是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跳出来的。

【周安语】：满！我的《西方艺术史纲要》明天就到期了！求你代还！[双手合十.gif]

林满无奈地笑了笑，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她从周安语的书架上找出那本书，塞进包里。出门时，视线掠过门上那把收拢的黑伞，鬼使神差地，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一同带上了。

万一……下雨了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暑期的图书馆格外安静，冷气开得很足。

林满走到三楼的自动还书机旁，操作完毕，正要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靠窗的一个熟悉身影。

是他。

顾沉背对着她，一件极简的黑色t恤，勾勒出挺拔的线条。

午后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琴键，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无声起伏。

他正低头专注地阅读，指节分明的右手随意搭在书页上，指腹偶尔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粝的边缘。

她悄悄绕到一排高大的书架后，从书本的缝隙中看着他。

他看得十分投入，眉头微蹙，薄唇紧抿。书架上的顶灯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利落。

原来他专注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计算机系的学生，暑假不应该窝在实验室里敲代码吗？

林满有些胡思乱想，正准备悄悄溜走、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时。

忽然想起，他的伞！正好，现在还了吧！

仿佛感应到那道执拗的视线，顾沉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精准地穿透了书与书之间的狭窄缝隙，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

“唰”

林满的脸红透，她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手足无措，仿佛一个被揭穿了所有秘密的窃贼。

当场抓包，简直是社死现场。

她慌乱地垂下眼，指尖不成调地拨弄着额前的碎发，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如鼓。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过来了。

“林满？”

他停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带着确认的口吻，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嗨。”

林满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好巧，你也在这里看书。”

话说出口，她就想把自己埋进书架里。

“是很巧。”

顾沉的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的目光在她烧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而后落向她怀里的书，“来还书？”

“嗯，帮同学还的。”

林满解释道，手指不自觉地抠着书的硬壳封面。

“暑假留校，是忙作品集还是考研？”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探究。

“找工作，顺便……看看书。”

林满含糊地回答。

“我实验室有个项目刚结束，过来补充些资料。”

顾沉言简意赅，声音听不出波澜。

短暂的沉默降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和彼此之间一种微妙的的暧昧。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说“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想起包里的伞。

再拖下去，也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

“那个……顾沉，”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的伞……我觉得还是应该还给你。我今天正好带着。”

顾沉闻言，眸光微动，视线落在她的双肩包上。他刚要开口，窗外，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是滚雷碾过天际的沉闷回响。

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玻璃窗上，转瞬间就连成一片雨幕将窗外的世界冲刷成一片模糊的水彩。

“下雨了。”林满下意识地低喃。

顾沉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低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满彻底怔住，大脑一片空白。“啊……可是。”

顾沉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窘迫，径直走向门口，只是步速放缓，用无声的行动昭示着他的等待。

林满在原地挣扎了几秒，最终快步跟上。

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裹挟着冰凉水汽的狂风迎面扑来。

“伞。”顾沉朝她伸出手。

林满沉默地从包里取出那把黑伞，递进他掌心。随着“啪”一声清响，宽大的伞面在灰暗的天地间撑开，像一个坚固而温柔的移动堡垒。他极其自然地向一侧倾身，为她留出了伞下绝大部分空间。

她深吸一口混着雨腥气的空气，低头，走进了那个狭小的、属于他的世界。

两人的距离，被瞬间压缩到能感知彼此呼吸的频率。这片被黑色伞面笼罩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雨点敲打伞面的沉闷鼓点，和近在咫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

林满能清晰地闻到顾沉身上那股干净的薄荷皂香，混合着雨水清冽的气息，让她心跳彻底失控。

为了避免肢体接触，她几乎是缩着肩膀走路。

顾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伞向她那边倾斜，自己大半个肩膀都暴露在了雨中。林满注意到了，她往他身边又靠了靠，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要不你也进来点，肩膀都淋湿了。”

为了避免触碰，她几乎是缩着半边身子走路。

顾沉几乎是本能地，将伞朝她的方向又倾斜了几分，自己的右肩很快便被雨水濡湿。林满注意到了，迟疑片刻，还是朝他身边挪近了半分，声音轻得快要被雨声吞没：“你的肩膀……湿了。”

她的肩，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蹭到了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t恤，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肌肉坚实的轮廓，和他身体传来的、灼人的温度。

心底是一阵酥麻感蹭蹭的往上涌。

从图书馆到宿舍，平日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此刻在雨幕中却被无限拉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不真实。她好像有点贪恋这份庇护，可又害怕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错觉。

面对一份尚未明朗的情愫，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到了。”顾沉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抬头，宿舍楼的屋檐已在眼前。

“谢谢。”她退到檐下，转过身，看见他半边肩膀已然湿透，黑色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发梢的水珠，正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伞：“这个，还你。”

他的目光锁着她被雨水濡湿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雨这么大，你……”林满见他似乎准备转身重回雨幕，忍不住开口。

“没事，实验室很近。”顾沉语气依旧平淡，朝她摇了摇头，便要转身。

看着他即将融入那片茫然雨雾的背影，那个念头，像一颗被雨水浸透的种子，在林满的心底疯狂地破土而出。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下一次这样绝佳的“偶然”，不知会是何年何月。

“顾沉！”她叫住了他。

他停步，回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却磨不掉他眼底的沉静。

“那个……”林满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要汲取空气中所有的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可以吗？就当是……谢谢你几次帮忙，还你人情。”

话音落下，她立刻紧紧抿住嘴唇，垂下眼帘，不敢去看他的反应。

心脏悬在半空，等待着宣判。

雨声淅沥，时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顾沉看着她。看着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指节，和微微泛红的耳垂。他能想象，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需要跨越多少内心的藩篱。

那是她小心翼翼伸出的触角，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也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杂着欣赏与温柔的笑意，没有让她在不安中煎熬太久。

“好。”

一个清晰、沉稳的字，穿透雨声，稳稳地落入她的耳中。

他看着她瞬间放松下来的肩膀，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终于变得清晰了些，补充道：“时间地点，你定。怎么联系？”

他的回答抚平了林满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交换联系方式后，顾沉看着她，轻声说：“雨大，快上去吧。”

“好，你......路上小心。”林满转身跑进宿舍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顾沉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上新存的那个名字——林满。

修长的手指在微亮的屏幕上轻轻摩挲片刻，他唇角的弧度，再也无法抑制地、清晰地上扬起来。

重新撑开伞，他转身，走向实验室的方向。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奏出沉稳而有力的乐章。

一如他此刻的心跳。

......

雨歇风停，夜色如洗。

顾沉带着一身清冽水汽回到宿舍里，周遭是室友们喧闹的热气。他像一座孤岛。

桌前，他指尖轻触，点亮手机屏幕。

那个名字静静躺在对话框顶端——林满。

其下一片空白，仿佛一场待落的雪。

拇指悬停在输入框上方，终究未动。

任何一句开场白，此刻都显得唐突，像会惊扰到一只伏在叶尖、羽翼未干的蝶。

她发出邀请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已是他今夜所获的最好回音。

他见过那些投向自己又飞速收回的目光，像惊鸟。

任何急切的靠近，都可能让她退回更深的藏身之处。

顾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框，屏幕的光在他深邃眼底明灭。

耐心，于他而言，向来不是被动的等待，而是一种更具分寸感的守护。

按灭了屏幕，将所有翻涌的心绪与那片光一同关进黑暗。

有些花，只需静待其绽。

他已站在她的世界门外，钥匙握在手中。此刻需要做的，是等待风来。

手机被倒扣在桌上，一个隔绝冲动的姿态。他打开电脑，沉入逻辑的深海。

只是今夜，那些严谨的字符，总是在某个瞬间，悄然散落。

晕染成一片雨后栀子的洁白幻影，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