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113章 雨锁归途

「时光流转，雨幕重逢，心尖旧痕，未曾稍减。」

2022年1月4日，上海。

飞机平稳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的跑道上，轻微的颠簸将林满从短暂的假寐中唤醒。

她透过舷窗，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铅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一块沉重的幕布，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雨。

近乡情怯。

这四个字，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林满的脑海中。

即使在巴黎敲定回国拓展业务的战略，冷静地分析市场、规划蓝图时，她也未曾有过如此刻这般复杂难言的心绪。

上海，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多年，承载了她所有青春记忆与爱恨纠葛的城市，在她离开近四年后，终于还是回来了，而不是匆匆路过，是要这里深耕她的事业。

广播里传来空乘温柔的提示，提醒乘客飞机即将滑行至停机位。

林满收回思绪，解开安全带，从容地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登机箱和随身携带的公文包。

一身剪裁利落的香槟色真丝衬衫搭配同色系高腰阔腿裤，衬得她身姿高挑而优雅。

身上的配饰简约而不失格调。

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脸上是精致得体的淡妆，眉眼间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份从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与干练。

与四年前那个仓皇逃离的林满相比，判若两人。箱子有些沉，但她早已习惯了独自应对旅途中的一切。

她随着人流走出机舱，踏上廊桥的那一刻，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上海特有的那种繁华与市井交织的气息。

“轰隆——”

一声惊雷在天际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机场的玻璃幕墙上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

“女士们先生们，由于天气原因，本场出现大面积航班延误，地面交通也已启动一级管制，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候通知……”机场广播里适时响起了通知。

林满眉头微蹙。

她今晚七点在陆家嘴有一场非常重要的“亚洲美妆产业峰会”预备会议，主办方邀请了几个亚洲地区头部美妆品牌的创始人和主要投资机构的代表，FLoREScENcE paris作为欧洲新兴品牌的代表，也受到了邀请。

这场非公开的预备会议，是她打响品牌进入中国市场的第一枪，至关重要。

她快步走向国际到达出口，心中盘算着时间。

希望能尽快出关，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到达酒店。

贵宾通道出关还算顺利。然而，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出口，准备前往停车场时，却被眼前混乱的景象惊住了。

大雨如注，整个机场仿佛被泡在水里。

出口处的车辆接驳区已经排起了长龙，出租车等候区更是人满为患。手机上的打车软件显示着前方有数百人正在排队，预估等待时间超过两小时。

林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腕表，下午四点十五分。

如果在这里耗上两三个小时，今晚的会议铁定要迟到了。

国内负责人原本安排了接机车辆，但刚才下了飞机后还是收到信息，司机被堵在了几十公里外的高架上，一时半会儿根本过不来。

“林总，要不我们先去VIp休息室等等看？”

随行的欧美市场部经理，一位干练的法籍华人女士陈曦，见状提议道，“或许等雨小一些，交通管制会放松。”

林满点了点头，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

浦东机场t2航站楼的国际出口VIp休息大厅，相较于外面的喧嚣，这里无疑是一片宁静的绿洲。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沙发，免费的茶点饮品，为滞留的旅客提供了一个相对体面的休憩之所。

林满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陈曦则去前台询问是否有其他的交通解决方案。

她打开随身的公文包，取出平板电脑，准备再熟悉一下今晚会议的资料，以及FLoREScENcE paris针对中国市场初步定制的产品线和营销方案。

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狂风裹挟着暴雨，狠狠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首压抑而焦躁的交响曲。

林满的心绪也如同这窗外的天气一般，有些烦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这几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她早已学会了如何应对突发状况，保持冷静。

她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小口啜饮，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休息室。

这里人不多，大多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或低头处理工作，或轻声交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因行程受阻而产生的无奈。

忽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侧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那人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组沙发上，背对着她的方向，似乎正在接听电话。

挺拔的背影，宽阔的肩膀，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沉稳。

林满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骤然一滞。

是他吗？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让她手指微微发颤。

怎么可能……上海这么大，机场这么大。

或许只是身形相似罢了。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无法控制地将目光胶着在那个背影上。

那人似乎结束了通话，微微侧过头，与身旁的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低声交代着什么。

就是那惊鸿一瞥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清晰，下颌线紧致利落。

林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四年了。

怎么会是他？整整四年，除了两年前在那个啤酒屋匆匆一瞥，他们无任何交集。那一次，他身边的姚允宁，现在应该是他的......林满不再往下想，她也不敢往下想。

没想到，命运的剧本，总是充满了令人措手不及的转折。

此刻，他就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像是被瞬间压缩。

过去的种种，那些甜蜜与痛苦，欺骗与决绝，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商业酒会，她会以FLoREScENcE paris创始人的身份，优雅从容地与他擦肩而过，点头示意，云淡风轻。又或许，永远不会再见。

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狼狈的雨天，在这样逼仄的机场休息室里，以一个“被困旅客”的身份。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藏在桌下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帮助她拉回一丝理智。

顾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转过头，目光随意地扫视了一圈。

然后，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林满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顾沉的眼神深邃如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看着她，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刻意维持的平静，探究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

他的眼神，比四年前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

褪去了年少时的些许张扬，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稳重与压迫感。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不仅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为他增添了更加迷人的魅力。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手工定制西装，衬衫领口微敞，没有系领带，透着几分商界精英的严谨与不经意的慵懒。

林满的心跳，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彻底乱了节奏。

咚咚，咚咚，一下下，重重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也敲击着她早已尘封的心门。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但某种倔强的情绪让她硬生生地挺住了。

她不能输，至少，不能在气势上输。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假装专注地阅读文件。

只是，那些原本熟悉的文字和图表，此刻却像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怎么也看不进脑子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顾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忽视的审视和探究。

几秒钟，又像是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迈开长腿，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皮鞋踏在地毯上，发出沉稳而极具节奏感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林满的心尖上。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林小姐。”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声线，只是比过去更多了几分岁月的醇厚。

林满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顾先生。”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只是在跟一个不太熟的商业伙伴打招呼。

她刻意忽略了他语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顾沉的黑眸中掠过一抹微光，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拉开她对面的沙发，从容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气度和从容。

“好久不见。”他说，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啊，好久不见。”林满微微一笑，笑容得体而疏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顾先生。”

“我也很意外。”顾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回国发展？”

“嗯，公司业务拓展的需要。”林满言简意赅。她不想过多解释自己的事情。

“FLoREScENcE paris，”顾沉淡淡开口，语气却带着一丝了然，“做得很好。”

林满心中一凛。他知道她的事业？也是，以顾家的能力，想要查到她的动向并非难事。只是，从他口中听到自己一手创立的品牌名字，感觉还是有些异样。

“顾先生过奖了。”她客气地回应，心中却在暗自警惕。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机场交通管制，车辆很难进来。”顾沉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瓢泼的大雨，话锋一转。

“是啊，看来今晚的行程要耽误了。”林满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心中却因为那场重要的预备会议而焦急万分。

“赶时间？”顾沉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焦虑。

林满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晚上有个重要的会议。”

两人之间，隔着四年的时光洪流，隔着无数的误解与伤害，也隔着彼此如今迥然不同的身份与地位。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隐约传来其他旅客的交谈声，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机场广播的播报声，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顾沉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一寸寸描摹着她的眉眼。沉吟片刻，然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我的车在外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送你一程。”

林满愣住了。

又是拼车。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在上海的另一个机场，也是这样一句似曾相识的问话。

时光交错，恍若隔世。

这四年在法国，她也时常关注国内的财经新闻，顾氏集团的继承人顾沉，早已是商界炙手可呈的人物。

传闻他手段凌厉，行事果决，带领顾氏旗下的科技板块屡创佳绩。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他已经开始逐步接掌整个顾氏的商业帝国。

林满的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有抗拒，有警惕，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无奈。

她很想拒绝，她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除了客套之外的情绪。

可是，今晚的会议，对她，对FLoREScENcE paris都太重要了。她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而耽误工作。

“那就……麻烦顾先生了。”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自然。

顾沉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站起身：“不麻烦。走吧。”

林满也跟着起身，对不远处的陈曦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

顾沉的助理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们通过VIp专用通道，直接来到了一处有遮雨棚的特殊停车区域。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S680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泽，低调而奢华，无声地彰显着车主人的身份与地位。

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林满看着那辆车，心中了然。果然。她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这才是他真正的座驾，当年那辆白色大众，不过是他陪她演的一场戏罢了。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弯腰坐进了车里。陈曦则识趣地坐到了副驾驶座。

顾沉随后也坐了进来，坐在她的身旁。

车内空间宽敞舒适，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与高级木料混合的清冽气息，与顾沉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

雨依旧下得很大，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来回摆动。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空调细微的送风声。

林满侧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在雨中显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顾沉的视线，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忽视的穿透力。她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夜色，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去哪里？”顾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陆家嘴，丽思卡尔顿酒店。”林满报出地址。

司机应了一声，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汇入车流。

“你变了很多。”顾沉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林满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泛起一抹公式化的微笑：“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顾先生也一样。”

她指的是他如今更加沉稳内敛的气场，以及那份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顾沉的黑眸深了深，没有接话。

车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林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金属搭扣。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依旧很快，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像是尘封多年的旧伤，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重新揭开，隐隐作痛，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她想起两年前在啤酒屋的那次遥遥一瞥。那时，她刚刚在欧洲市场站稳脚跟，而他，已经是国内商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隔着人群，她看到他与姚氏集团那位明艳动人的大小姐姚允宁言笑晏晏，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如死灰，也更加坚定了要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决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当他再次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当他们再次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才发现，有些人和事，早已刻入骨血，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FLoREScENcE paris的中国首秀，选在亚洲美妆产业峰会，是个不错的开始。”顾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林满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林满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顾先生对美妆行业也有研究？”在她印象中，顾氏集团的核心业务似乎并不在此。

“略有耳闻。”顾沉淡淡道，“序伦科技在生物活性物提取和AI皮肤检测方面有一些投入。”

序伦科技？

林满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这个名字。她记得，这是近四年在国内异军突起的一家高科技公司，专注于生物科技、人工智能和新材料领域，发展势头极为迅猛。

这个认知让林满有些意外。

“序伦科技的技术实力，业界有目共睹。”林满客观地评价道，“如果FLoREScENcE paris未来有幸能与序伦科技在原料研发或技术层面达成合作，那将是我们的荣幸。”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表达了认可，完全是一副专业商人的口吻。

顾沉看着她，眼神幽深。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会有机会的。”

车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一些，但路上的车流依旧拥堵。

林满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五点半了。她拿出手机，给峰会主办方的联系人发了一条信息，告知自己可能会因天气原因略微迟到。

“不用太担心，”顾沉似乎看出了她的焦虑，“应该能赶在七点前送你到。”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林满“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自己依旧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不知道这次重逢，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深想。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专注今晚的会议，打好FLoREScENcE paris进入中国市场的第一仗。

至于顾沉，至于那些被深埋的过去，暂时，她只能选择将其再次封存。

只是，那颗沉寂了四年的心，却在不经意间，悄然苏醒，带着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