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111章 枯井孤愿

「心湖未平复，异乡苦自渡。枯井投孤愿，痴情几沉浮。」

返回法国的航班上，林满几乎全程无眠。

舷窗外，是变幻莫测的云海，时而如棉絮般堆叠，时而似薄纱般飘渺，映着高空清冷的月光，美得有些不真实。然而这份美景，却丝毫无法抚平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啤酒屋露台上的那一幕，如同一个慢镜头，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顾沉专注而略带疲惫的侧脸，姚允宁优雅从容的姿态，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顾沉在看到她时，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复杂情绪

——震惊、愕然后是某种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最后，是她自己狼狈决绝的转身。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密的针，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不致命，却绵绵不绝地疼。

她原以为，两年的时间，足以让她将过去深埋，将那个人从生命中剥离。

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回忆起那些过往，如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

有些伤口，看似愈合，实则只是被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一旦触碰，依旧鲜血淋漓。有些人，以为已经淡忘，却在重逢的瞬间，轻易便能掀起所有的思念与不甘。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巴黎清晨的微凉空气涌入鼻腔，带着一丝熟悉的草木清香。卢卡看出了她的疲惫与失落，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帮她提着行李，送她回到了位于凡尔赛的公寓。

“Lin，”临走前，卢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如果你需要聊聊，我随时都在。”

他湛蓝的眼眸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啤酒屋的那一幕，虽然他不明所以，却能清晰感受到林满当时情绪的剧烈波动。

林满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卢卡。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送走卢卡，公寓的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林满将行李箱随意丢在玄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空荡荡的房间，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她闭上眼，试图将脑海中那个身影驱逐出去，却发现越是努力，他便越是清晰。

匆匆一面，那些她以为已经沉寂的爱与痛，再次变得鲜活而尖锐。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林满猛地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不能再让自己沉溺于过去，不能再让那个男人轻易左右她的情绪。

她选择远渡重洋，选择这条艰难的求学之路，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吗？

从那天起，林满像是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她对自己“发了狠”。

ISIpcA的研究生课程本就繁重，她却嫌不够。

课余时间，她不再只是流连于图书馆和实验室，研究那些复杂的香料分子式和调香技艺。

她开始大量阅读商业管理、金融投资、市场营销相关的书籍。

那些曾经在她看来枯燥乏味、与浪漫香氛世界格格不入的专业术语和理论模型，如今却成了她如饥似渴汲取的养分。

她报名参加了学校附近一所商学院的夜间课程和周末讲座，从基础的《市场营销原理》到深奥的《金融衍生品分析》，从《企业战略管理》到《国际投资学》，只要是她认为对未来创业有用的知识，她都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

她的笔记做得密密麻麻，提问积极而尖锐，常常让那些商学院的教授都对这个来自香水学院的东方女孩刮目相看。

她知道，顾沉的世界，是商业的、资本的、运筹帷幄的。

她曾因为不懂他的世界而自卑，因为无法与他并肩而遗憾。

如今，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那个世界，去弥补曾经的认知空白。

这或许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面对任何未知的挑战，强大到不再轻易被任何人或事击垮。

每天清晨，天还未亮，她便会穿上运动装备，沿着塞纳河畔或者公寓附近的林荫道晨跑。

从最初的气喘吁吁、步履维艰，到后来的轻松自如、享受风拂过耳畔的感觉，汗水浸湿衣衫，也带走了她心中郁积的烦闷。

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训练，她也从不缺席。瑜伽、普拉提、力量器械……她挑战着身体的极限，感受着肌肉的酸痛与力量的增长。镜子里的自己，线条愈发紧致，眼神也更加坚定。

卢卡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止一次担忧地问她：“Lin，你是不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学习和创业都需要循序渐进，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林满总是淡淡一笑：“我没事，卢卡。我只是想……更充实一些。”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近乎自虐式的充实，不过是为了填补心中的那个巨大空洞，为了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精神上的痛楚。

她将自己彻底埋进这些知识的海洋和汗水的洗礼中，试图用这种方式，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海中一点点冲刷掉。

时间在忙碌与充实中悄然流逝。

转眼，又是一个深秋。

法国的秋天，天空总是很高远，蓝得澄澈。

梧桐树叶被秋风染成了灿烂的金色，纷纷扬扬地落下，在街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别有一番诗意。

这天下午，林满结束了一场关于“新兴市场消费心理学”的研讨会，觉得有些疲惫。

她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信步走进了学校附近一个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的小公园。

公园不大，却很幽静。

几条石子铺就的小径蜿蜒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间，几张饱经风霜的木质长椅散落在草坪旁。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金色叶片，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泥土的微潮气息，带着秋日特有的萧瑟与宁静。

林满选了一张僻静的长椅坐下，将手中的资料随手放在一旁。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秋日阳光的余温和微风的轻抚。

这段时间，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不敢有片刻停歇。

此刻的宁静，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然而，一旦松懈下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便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bonjour, ma petite. (你好，我的小姑娘。)”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林满吓了一跳，睁开眼，看到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法国老奶奶，正拄着拐杖，微笑着看着她。

老奶奶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裙，眼神却像秋日的天空一样清澈。

“bonjour, madame. (您好，夫人。)”林满连忙起身，礼貌地回应。

老奶奶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看起来有些心事，孩子。”她挨着林满坐下，声音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润，“这个公园很安静，适合思考，也适合……许愿。”

“许愿？”

林满有些不解。

“是的，”

老奶奶指了指公园深处，“往里走，穿过那片小树林，有一个许愿池。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据说很灵验。如果你有什么烦恼，或者有什么深切的渴望，可以去那里投一枚硬币，说不定，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呢。”

老奶奶的语气带着一丝神秘和孩童般的认真。

林满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心中微动。

许愿池？她对这些向来是不太相信的，觉得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寄托。

但此刻，她却鬼使神差般地想去看看。

“merci, madame. 我会去看看的。”林满微笑道。

告别了老奶奶，林满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向公园深处走去。

穿过一片略显幽暗的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小小的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圆形的水池。只是……

这水池，早已干涸。

池底铺着一层细密的青苔和枯黄的落叶，几块斑驳的石头散落在其中，显得格外萧条和破败。

池壁上雕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

林满站在池边，看着这个干涸的许愿池，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竟然真的会相信一个陌生老奶奶的话，跑来找一个所谓的许愿池。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索着。

她摸到了一枚硬币。

这枚硬币的正面因为有一条无法修复深深的划痕，边边还有肉眼察觉的月牙形浅浅缺口，一直没有花得出去，既然花不出去就用来许愿吧。

鬼使神差地，她将硬币取了出来，握在手心。

看着眼前这个干涸得连一滴水都没有的许愿池，林满突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是许愿，何不许一个……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呢？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反正，也注定不会实现。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那枚带着微小缺口的硬币紧紧攥在掌心。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心酸的愿望——

“我希望……此时此刻，就能见到顾沉。”

这个愿望，如此卑微，又如此奢侈。

卑微到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奢侈到明知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许完愿，她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苦涩。

她扬起手，将那枚承载着她荒唐念想的硬币，轻轻抛向了干涸的许愿池。

“叮——”

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落入池底，发出一声清脆却又空洞的声响，然后便静静地躺在一片枯叶旁，那个小小的月牙形缺口在夕阳的余晖下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光芒，随即隐没。

林满静静地看着那枚硬币，看了很久很久。

它就像她那份深埋心底的感情，渺小，卑微，却又固执地存在着，即使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也留下了痕迹。

她知道，这个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就像这个干涸的许愿池，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魔力。

可不知为何，当她抛出那枚硬币的瞬间，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郁结，似乎也随之减轻了一些。

或许，有些执念，需要的只是一个出口，哪怕是一个如此荒诞不经的出口。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她没有再回头看那个许愿池，也没有再去看那枚静静躺在池底的、带着微小印记的硬币。

转身，朝着公园外走去。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至于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让它和那枚硬币一起，永远沉睡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干涸的许愿池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