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行那日的阳光格外灼人。
三家医馆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排头的老妇攥着皱巴巴的药方,后颈汗湿了一绺白发;中间的汉子举着裹了红布的竹篮,说是要送两斤新腌的酸笋谢恩;末尾的小媳妇怀里的娃娃正啃手指,口水滴在王二狗举得老高的草针幌子上——那幌子边沿被摸得起了毛,倒像朵开败的蒲公英。
师父您瞧!王二狗蹦到涪翁跟前,鼻尖沾着汗,从寅时排到现在,李记药铺的陈掌柜说,《针经》抄本都快被翻破了!他晃着怀里的竹筒,里面塞着半卷《诊脉法》,竹片与竹片相碰,发出细碎的响。
涪翁倚着医馆门柱,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
有个穿绸衫的后生正踮脚往门里瞧,手里攥着块玉牌——那是邻县豪族的标记;墙角蹲着个灰衣人,袖口沾着墨渍,正用炭笔在墙上画《针经》里的穴位图,笔锋急得直抖。
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古印,残篇纹路在掌心发烫,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县学,有个书商拉着他袖子说要刻版,眼睛亮得像见了金元宝。
这只是开始。涪翁低声道,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王二狗发亮的眼睛,到底没说出后半句——传得越广,被曲解的可能便越多;医理越深,盯上的权贵便越狠。
昨夜他翻出天禄阁时藏的残简,发现《针经》里刺络泄毒那章,竟与民间传的放血驱邪混了个七荤八素。
话音未落,马蹄声碎了人声。
吴县令的官轿停在街心,轿帘一掀,露出顶歪了的乌纱帽:涪先生!
州府差人来请,说下月初三开讲州学,要您去论医道大义他抹了把汗,袖中滑出张烫金请帖,说是...说是赵元礼赵先生亲自写的荐书。
涪翁挑眉。
三日前在县学,赵元礼还攥着《难经》说医者不过方技,此刻倒成了荐主?
他抬眼望去,街对面茶楼上,个灰袍身影一闪——是赵元礼的书童,正捧着个锦盒往巷子里钻。
州学讲堂的檀木窗棂半开着,穿堂风卷着墨香扑来。
涪翁站在讲席后,目光扫过台下:左首坐着州府司马,腰间玉坠撞出清响;右首是十二名儒员学生,其中三个他认得出——正是那日在县学跪得膝盖发青的周小满之流;最后排缩着个老妇,怀里躺着个面色青白的老者,枯瘦的手攥着老妇的衣襟,像片随时要落的枯叶。
听闻涪先生着《诊脉法》,州府司马叩了叩案几,某有个不情之请——这是城南染坊的孙翁,前日突然人事不省,城内医家皆言无救。
先生若能凭《诊脉法》断其生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学子,也让我等开开眼。
老妇突然跪下来,额头撞在青砖上:先生!
我家老头子昨日还说要给孙儿编竹蜻蜓...求您...求您...她的哭声像根细针,扎得讲堂里的议论声渐渐低了。
涪翁走下讲席。
他屈指搭在孙翁腕上,指腹触到的脉息细若游丝,仿佛稍用力便会断掉。
再看舌苔——灰黑中泛着青,是痰瘀闭窍之象。
他抬眼时,正撞见赵元礼的目光:那老儒端坐在首排,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论语》书脊,眼底却藏着丝期待。
取玄针。涪翁对程高道。
程高立刻从药箱里取出针囊,玄色针身映着窗外的光,泛着冷冽的寒。
涪翁捏起两枚针,一枚对准膻中穴,一枚对准百会穴,指尖悬在半空,忽然停住。
诸位看好了。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子投入深潭,荡开满室寂静。
第一针扎入膻中时,孙翁的手指微微抽搐。
第二针透入百会的刹那,涪翁闭了闭眼——他能感觉到,天地间那缕若有若无的气,正顺着针尾往体内钻。
玄针突然泛起幽光,像两簇将熄的鬼火,顺着经络往孙翁心口淌。
老妇的哭声卡住了,司马的茶盏停在嘴边,赵元礼的《论语》地掉在地上。
引——气——归——元。涪翁一字一顿,拇指在针尾缓缓旋动。
孙翁的胸膛突然起伏起来,一下,两下,越来越急。
他的眼皮颤动着睁开,浑浊的眼珠里映出老妇的脸,哑着嗓子唤:他娘...我梦见咱们成亲那天...你盖头被风掀开...
老妇的眼泪砸在孙翁手背上:醒了!
醒了!她扑过去搂住老伴,肩头抖得像筛糠。
讲堂里炸了锅,有学子掀翻了案几,有书童撞翻了茶炉,连司马都站了起来,官服前襟沾了茶渍也顾不上。
赵元礼蹲在地上捡《论语》,指尖却迟迟碰不到书脊。
他望着孙翁坐起来咳嗽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案上的《难经》,翻到那章。
书页间飘出张纸条,被风卷到涪翁脚边——是赵元礼的字迹:某前日翻《黄帝内经》残卷,见针入三息定生死,方知医道非小技。
先生!
周小满的声音从人堆里炸出来。
这少年今日没穿儒生长衫,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发辫散了半绺,跪在涪翁脚边,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前日弟子还说医者贱业,是被腐儒之见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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