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剧痛如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心跳,都将这股灼热狠狠地碾进骨髓深处。
这绝非寻常火伤。
医者送来的上好药膏,刚一敷上,就像雪花落在滚油里,瞬间被一股无形的热力蒸发殆尽,连一丝药气都留不住。
那伤口红肿溃烂,边缘外翻,狰狞可怖,却偏偏不见一滴脓血,只有一股干燥的、仿佛能点燃空气的微热,顽固地从掌心向外渗透。
村里的老人围着他,窃窃私语,最终得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心火反噬”。
他们说,这是程高一身惊天动地的医火,无处宣泄,便在这孩子身上找了出口。
这火,救不了人,只会焚烧自身。
夜深人静,他独自来到涪水滩边。
江风阴冷,却吹不散他掌心的燥热。
他蜷缩在冰冷的卵石上,剧痛让他无法入眠。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只被粗布包裹的左手,缓缓按在了湿润的沙地上。
一瞬间,他浑身剧震!
痛感非但没有被大地吸走,反而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这痛,不再局限于一只手掌,而是顺着地脉,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他的意识被这股剧痛强行拽出身体,沉入大地深处。
他“看”到了,不,是“感觉”到了——百里之内,无数个散落的、微弱的生命信号。
一个卧床的老妇,心跳滞涩如残烛之火;一个边关的戍卒,心脉紧绷如欲断之弦;一个深闺的怨女,心气郁结如一潭死水……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心跳,竟与他掌心的剧痛形成了诡异的共振。
他的痛,就是他们的病。
“不是伤……”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破碎,“是……是连上了。”
不远处的阴影里,涪翁的身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看了这孩子整整一夜,不发一言,不施一针。
直到此刻,他才发出一声冷哼,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疼就对了。不疼的传承,都是假的。”
程高消散的第三夜,怪事发生了。
沙盘村的一个村童正在田埂上放着纸鸢,那风筝飞得极高,几乎要没入云层。
忽然,一缕极细的灰烬顺着风筝线飘飘摇摇地落下,宛如冬日的第一场小雪。
灰烬落在孩子的手背上,触手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孩子愣了一下,嘴里竟毫无意识地哼出了一段不成调的曲子。
那曲调空灵悠远,正是程高那首《未病调》的起音。
十里之外,另一个正在溪边玩泥巴的孩童听见了这风中传来的模糊曲调,竟像着了魔一般,停下手中的活计,自发地接唱了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
三日之后,夜幕降临时,来自七个不同村落的数十名孩童,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一片荒废的野地里。
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嬉闹,只是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捡起脚边的石子,以一种古老而沉稳的节拍,轻轻敲击着地面,口中合唱着那首无词的歌。
那歌声没有歌词,却仿佛是天地初开时最古老的呼吸,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又悲悯得如同万物凋零前的叹息。
盲童循声而至。
他看不见那场面,却能“听”得更真切。
他伏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因孩童们的歌声而微微震颤的土地上。
他听见的,不是歌,而是脉。
大地之下,无数条郁结、僵硬、紊乱的“气脉”,正在这纯净的歌声中,一点点被抚平,一点点被疏通。
那些曾与他掌心之痛共振的滞涩心跳,此刻,竟随着歌声的节拍,由僵转柔,渐渐恢复了安宁。
他猛地抚住心口,那片传承印记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灼热。
一行残缺的古字在他脑海中浮现,如同烙印:“声起于童,火生于无觉。”
与此同时,百草盟的轮值会上,柳妻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
她当着所有盟内医者的面,将那本记录了数百年来所有成名医者、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医者名录》残卷,一页一页地,投入了火盆。
“从今日起,百草盟,不再录‘医者’。”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震得满堂寂静。
众皆哗然。
她无视所有惊愕的目光,立下了新的规矩:“不设医,不立师,不考技。从今往后,谁愿意听人把话说完,谁愿意陪着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静坐一个时辰,谁愿意在那些被我们称作‘未病之地’的荒滩野渡守上一夜,谁,便是医。”
说罢,她亲自走到“百草医堂”的牌匾下,下令道:“拆了它,换上‘说话屋’三个字。”
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医者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盟主!我们穷尽一生所学,难道就换来这个结果吗?我们……我们还是医者吗?”
柳妻转身,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前所未有的柔和:“我们学了一辈子医,不是为了被世人称作‘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世上再无人需要痛苦地求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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