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京城,天高云淡。
苏明远自升任户部侍郎后,公务愈发繁重。这日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已是二更天。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欲歇息,门外传来轻叩声。
大人,驿站送来家书。
苏明远心头一跳。自入京为官以来,他每月必与故乡通信,但近来政务缠身,已有两月未曾收到回音。他忙道:快呈上来。
管家捧着一个油纸包裹进来,恭敬地放在书案上。苏明远接过,端详着那熟悉的笔迹——是村中老秀才王先生的手笔。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泥,展开信笺。
烛光映照下,纸面上的墨迹有些晕开,似是写信人情绪激动所致。
明远贤侄:
展信安好。秋风起时,村中父老皆念及你。自你考中状元,又晋升高位,乡里无不以你为荣。然世事难料,老朽今日提笔,实有喜忧参半之事相告……
苏明远眉头微蹙,继续读下去。
信中首先报告了喜事:两年前他捐资兴建的义学终于落成,招收了二十余名贫家子弟。王先生亲自担任山长,几位举人秀才也来帮衬。孩子们晨起读书,傍晚习字,书声琅琅,已成村中一景。
苏明远读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所义学是他心中一桩愿望——当年他初到这个世界,便是借着苏明远这个身份在私塾中苦读。那时他亲眼见过太多聪慧子弟因家贫而辍学,天资被埋没在田垄之间。如今能为他们开一扇窗,引一缕光,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然而,信的后半段笔锋突转:
……然近日县中新任知县,为筹军资,骤然加征秋税三成。村中本就贫瘠,今岁又逢旱情,秋收歉收。骤增之税如千钧重担,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已有数家卖地卖牛,勉强凑齐税银。更有甚者,你当年资助的几名学子,其家境尤为窘迫。李家二郎之父前日来寻老朽,言说实在无力供其继续读书,恐要辍学务农……
老朽知你身居高位,不便直言地方之事。然念及你昔日寒窗之苦,想必能体恤乡亲疾苦。若有可能,还望留意此事……
信末,王先生的字迹愈发潦草,似是几经犹豫才写下这些话。
苏明远将信放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他在心中迅速盘算:今年朝廷确实因西北边患而增调军资,户部下文各地加征钱粮。这本是常规操作,符合朝廷利益,他作为户部侍郎,甚至参与了相关政令的拟定。
可他没想到,这道政令最终会以这样的面目落在故乡百姓身上。
三成……他喃喃自语。按照规定,临时加征不应超过两成,且要考虑地方实际情况。这位新任知县,怕是想借机邀功,又或者中饱私囊。
苏明远站起身,踱到窗前。夜色深沉,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而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又有多少人家为了那骤增的秋税辗转难眠?
他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在村中私塾的场景:那些光着脚丫、穿着打补丁衣衫的孩子们,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李家二郎便是其中之一,聪慧勤奋,深得王先生赏识。若因家贫辍学,岂不可惜?
可他如今身居高位,若贸然干预地方事务,恐会引来非议。更何况,这类事情在大宋比比皆是,他又能管得了多少?
正沉思间,书房外传来夫人轻柔的声音:相公还未歇息?已是三更了。
苏明远回过神,温声道:无妨,夫人先睡吧。我再看看公文。
夫人是他入京后经礼部尚书做媒娶的,出身官宦世家,知书达理。虽是包办婚姻,但两人相处融洽。
夫人似乎察觉到他心绪不宁,也没多问,只叮嘱道:莫要太劳累,保重身体要紧。待脚步声远去,苏明远又拿起那封家书,反复读了几遍。
窗外,秋虫唧唧。
他想起自己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也曾经历过贫寒。那种为了几文钱精打细算,为了一顿饱饭发愁的日子,虽然过去了,却从未真正远离。只是现在,他坐在这华屋之中,穿着官服,手握权柄,似乎已经与那个世界隔得太远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在图书馆熬夜研究文献的现代学者,那个初到北宋时惶恐不安的穿越者,和现在这个位高权重的户部侍郎,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分裂成了好几个人。
苏明远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故乡父老和那些孩子受苦。但此事需要谋定而后动,不能鲁莽行事。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好墨。
提笔之际,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措辞——是该以官员身份发文查办?还是私下托人疏通?又或者先观望,待时机成熟再说?
最终,他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王先生敬启:展读来信,喜忧参半……
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留下一行行娟秀小楷。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既要表达关切,又不能言辞过激;既要给予承诺,又不能轻易担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