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蓉城,书声如潮水般涨满街巷,陈士奇踽踽独行于学府之间,听着那朗朗读书声,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他这位前明四川学政,如今成了大夏治下的闲人,张行数次遣人延请,欲委以省教育厅长之职,他却始终摇头。
礼部被废,四书五经遭黜落,代之以新学,这在他看来,无异于礼崩乐坏,文脉断绝。
然而,他无法否认眼前这浩荡书声的分量——适龄孩童,无论贫富贵贱,皆被驱策入这新式学堂,识文断字,分文不取。
日近午时,学童们如出巢的雏鸟,欢腾着涌向街头巷尾。
陈士奇也折返归家,步履沉沉,刚拐进自家那条熟悉的小巷,斜刺里忽地窜出一个小小身影,在他面前猛地刹住脚步。
“先生好!”
声音清脆响亮,同时,一个规规矩矩的躬身礼已然完成,那孩子抬起头,小脸干净,眼神清亮,带着学堂里浸润出的端正。
陈士奇下意识地颔首回应:“你也好。”话音未落,那孩子已如轻快的小鹿,蹦跳着跑远了。
身影消失,陈士奇却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那孩子,分明是邻居士绅王老爷家的王小虎!那个爬树掏鸟砸窗纸、偷桃摘李、甚至敢用弹弓瞄准路人的混世魔王!
王老爷的棍棒呵斥声犹在耳边,却从未见半分成效,如今,竟能如此干净利落地执礼问好?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真源于那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新学?陈士奇一路恍惚,脚步虚浮地踏进家门。
“回来了?”夫人正布着碗筷,“方才巷口,撞见了王小虎?”
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温和笑道,“这孩子如今可真是大变样了!学堂里回来,见着长辈,远远就晓得躬身问好。
巷子里那些半大小子,像赵屠户家那个总爱追着人扔泥巴的浑小子,李裁缝家那个见人就躲、话都说不利索的丫头。
如今也都有模有样了,该称呼的称呼,该行礼的行礼,这学堂……竟似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力?”
夫人的话,让他食不知味,寥寥几口便搁下碗筷,王小虎那清亮的眼神和那声先生好,不断在脑海中回放,搅得他心绪难平。
下午时分,他终是按捺不住,信步又踱到了附近那所蒙学之外,远远望着散学的孩童。
孩子们鱼贯而出,虽依旧活泼喧闹,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野性。
见到守在校门口那位年轻的教书先生,不少孩子都会停下脚步,认真地喊一声:“连先生再见!”
那先生含笑点头,目光温和。
陈士奇认得他,姓连名胜之,是这蒙学的主事先生之一,他踌躇片刻,走上前去。
“连胜之先生?”
连先生闻声回头,见是陈士奇,忙拱手行礼:“原来是陈大人,失敬失敬。”
“我已不再是官员,连先生不必多礼,叫我陈老即可!”陈士奇还了一礼,目光扫过那些远去的、渐显规矩的背影,终于问出了盘旋心头的疑惑:
“连先生,观贵学堂孩童,数月之间,竟似脱胎换骨,老夫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老但问无妨。”连胜之态度谦和。
“在先生看来,”陈士奇斟酌着词句,“何为礼?”
连胜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坦然答道:“陈老此问甚大,然依晚生浅见,在学堂之中,所谓礼,其根蒂不过人人互相尊重四字而已。”
“互相尊重?”陈士奇咀嚼着这朴素的答案,这与他自幼所学的礼教经典所述,实在大相径庭。
“正是。”连胜之点头,“孩童入学,首要教其识得自身为人,亦识得他人同样为人。
尊师,因其传道授业解惑;
敬长,因其年岁阅历所积;
友爱同窗,因彼此相伴共学。此间种种,皆源于尊重二字。
识得此理,则见人问好、不扰他人、言语得体、行事有度,皆成自然,无需生硬套用繁文缛节。”
陈士奇沉默片刻,又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那么,先生如何看待夏王废黜礼部,而设教育部之举?”
他紧盯着连胜之,想看看这位实践新学的年轻人,会如何评价这颠覆性的变革。
连胜之并未回避,他望向学堂门口那块崭新的大夏直属蒙学堂的牌子,平静地说:“陈老,晚生斗胆直言,过去的礼部……于天下苍生而言,究竟何用?”
他语气并无激烈,却如重锤敲在陈士奇心上。
“礼部所制之礼,是朝廷之礼,是官员之礼,是维系庙堂尊卑秩序之礼。
它高高在上,离寻常百姓何其遥远?它可曾教过贩夫走卒如何待人接物?可曾让田间老农知晓何为尊重?
礼部所重,是仪式,是规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森严壁垒,却非那街头巷尾、邻里之间,一个普通孩童该如何向长辈表达敬意!”
连胜之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蹦跳着融入街巷的孩子身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忱:
“而如今教育部所为,却是让适龄孩童,无论出身贵贱,必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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