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桂守了三十年义庄,胳膊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是二十岁那年给饿死的流浪汉收尸时,被棺木上的铁钉划的。疤上的肉早长硬了,可每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发疼,像有细针在肉里扎。他总说这是义庄的“气”在唤他,得守着,不然那些没处去的魂灵,就成了野鬼。义庄在镇子最西头,孤零零立在乱葬岗旁边,院墙是用黄泥糊的,年久失修,墙根处爬满了青苔,风一吹就掉渣。院里有棵老槐树,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是他师父年轻时刻的,说能镇住院里的邪气。
入秋这雨,下得邪性。从处暑那天开始,淅淅沥沥没停过,把义庄后院的土泡得发黏,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还带着“咕叽”的声响。夜里更难熬,风裹着雨丝往窗缝里钻,呜呜咽咽的,混着后院老槐树叶的“哗啦”声,总让人错听成有人在哭。李阿桂的土炕挨着西厢房的墙,墙那边停着七口棺,有三口是镇上上周染了时疫没的——赵铁匠家的小儿子,才六岁,还没来得及尝过镇上张记的糖糕;还有卖豆腐的王老汉和他媳妇,头天还在街口吆喝,第二天就没了气。两口是外乡来的货郎,病死在客栈,身上只揣着半块干硬的饼,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最后一口,是三天前刚抬来的张家媳妇,阿翠。
这天后半夜,雨总算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的雨雾,飘在空气里,凉丝丝的,沾在脸上像细针。李阿桂被尿憋醒,摸黑摸过床头的铜烟袋——烟袋锅子是他师父传的,铜皮磨得发亮,烟杆上刻着“守”字。他刚要点着,就听见墙那边传来“咯吱——咯吱——”的响。不是风吹窗户的声,窗户纸早就破了,漏风时是“呼呼”的响;也不是老鼠啃木头的声,老鼠的牙口没这么钝。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抠着木头,一下下磨着人的耳朵,钝得让人心里发紧。他心里“咯噔”一下,坐起身,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磕了磕,火星子没冒出来,倒磕下来点烟灰。
守义庄三十年,他见过不少怪事:有棺木里渗出黑血的,血顺着棺缝流到地上,结成黑痂,闻着有股腥甜;有夜里听见脚步声却没人影的,脚步声从院东头走到西头,走得很慢,像是拖着什么重物;还有回,一口空棺的盖自己挪了半寸,露出条缝,里面黑乎乎的,像是有双眼睛在看他。可“咯吱”声连着响了三回,还是头一遭。他裹紧了打补丁的棉袄——棉袄是前年镇上裁缝铺的李婶给做的,袖口和领口都磨白了,他舍不得扔,天冷时就裹着。脚刚沾地,就觉着凉气从鞋底往上窜,顺着裤管爬到后腰,凉得他一哆嗦。地上铺着的干草早就潮了,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股霉味。
西厢房的门是两扇榆木板子做的,关了三十年,门轴早锈了,推一下能“吱呀”响半天,像是老人在叹气。李阿桂摸到门边,手指刚碰到门闩,就听见里面又传来“咯吱”一声,这次更清楚,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棺材板,抠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棺材板抠穿。他咽了口唾沫,唾沫顺着喉咙往下滑,撞得胸口发闷。慢慢拔出门闩,门闩上的铁锈蹭在手上,痒乎乎的。把门推开一条缝,缝里漏出股寒气,带着股坟里的土味,还有点淡淡的血腥味。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雨雾的光,昏昏暗暗的,像蒙了层纱。七口棺并排摆在地上,棺底垫着两块砖,怕受潮。最靠里的那口,就是张家媳妇的薄棺——薄棺是张老三找镇上的木匠做的,木匠说木料不够,只能做口薄的,张老三没说话,掏了钱就扛走了。棺盖缝里,漏出了一点青灰色的东西。李阿桂眯着眼,借着光仔细看——是手,一只人的手,皮肤青得像水里泡了很久的菜,指甲又黑又长,像刚从泥里挖出来的铁钉子,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黄泥。那只手正一下下抠着棺沿,每抠一下,就发出一声“咯吱”,棺沿上的木头被抠得掉渣,渣子落在地上,没声。
“是张家媳妇的棺。”他心里发毛,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像有虫子在爬。这媳妇他见过,上个月还在镇上的布铺买过红布,布是最好的杭绸,红得像血。她当时笑着说,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做个虎头帽,再做双虎头鞋。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左边的酒窝里还有颗小痣,看着很讨喜。怎么也想不到,才过了一个月,就难产没了。下葬前,张老三红着眼圈来义庄,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块蓝布——是给孩子做襁褓的。他特意请了两个木匠,在棺盖上钉了七道铜钉,每道钉都砸得死死的,锤子砸下去时,声音响得整个义庄都能听见。他说“怕她惦记孩子,夜里跑出来,吓着镇上的人”。
李阿桂攥紧了手里的桃木杖——这杖是他师父传下来的,据说用百年桃木做的,树干里还浸过朱砂,朱砂是师父托人从山里采的,磨成粉,和着酒灌进去的。师父说,这杖能镇邪,不管是鬼还是怪,挨一下都得疼半天。他想退出去,去镇上喊张老三,镇上离义庄不远,跑快点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像是有只手从地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眼睛盯着那只手,看着它抠得越来越快,棺盖缝也越来越大,大到能看见里面裹着的红棉袄——就是阿翠买的那块杭绸做的棉袄,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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