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湾要修桥那年,我刚满十六,跟着爹在工地上搬石头。
七月的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河床上的石子被晒得发白,踩上去鞋底“滋滋”响,像要粘在上面。我赤着膊,脊梁上的汗顺着肋骨往下淌,滴在石头上,瞬间就没了踪影。爹在不远处凿石头,铁锤砸在钢钎上,“叮当”声在河谷里荡来荡去,却驱不散那股闷得人喘不过气的热。
工头老疤蹲在土坡上抽烟,他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在太阳底下泛着青紫色的光——那是去年跟人抢地盘时被砍的,村里人都说他心狠,连自家叔伯都能下得去手。他烟蒂扔了一地,眼睛却没看工地,直勾勾盯着河对岸的老槐树。那棵树有上百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河面,叶子却黄得早,风一吹就往下掉,像大把大把的纸钱。老疤的眼神发直,像是要把树盯出个洞来,连我递过去的水壶都没接。
“今晚得立桩。”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干木头,唾沫星子混着烟味喷出来,“桥基打了三次都塌,底下的土吃不住力,得用‘活料’。”
我手里的水壶“哐当”砸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很快就渗进石子缝里。“疤叔,啥是‘活料’?”我搓着手问,心里隐隐发慌——工地上的人都怕老疤,他说的话没人敢多问,可我实在好奇。
爹的脸瞬间白了,比他手里的石灰还白,手里的铁锤没拿稳,“当啷”砸在石头上,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往后缩,却没敢喊疼。他几步跑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极低,嘴唇都在抖:“别问!那是生人桩,用活人填进桩孔里,说是能镇住河底的邪祟,桥才能立住。”
我头皮“嗡”的一声,浑身的汗都凉了。村里老人常说,早年间修桥筑路,遇着地基不稳、怪事频发的,就会找个“八字轻”的人,活生生埋进土里当桩,说是能“借阳镇阴”。我一直以为是老人们编来吓小孩的,直到那天傍晚收工时,老疤把我、狗蛋、二柱几个年轻后生叫到一起,手里攥着个黑布包,包得鼓鼓囊囊的,里面的东西晃起来“叮当”响。
“桥要修,人也得选。”老疤把黑布包往地上一摔,包散开,露出六枚铜钱,都是边缘磨得发亮的老钱,其中一枚系着根红绳,红得像刚凝干的血,“抓阄,谁抓到带红绳的,就去‘护桥’——也算为村里做件大事。”
没人说话,河谷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狗蛋的脸都绿了,往后缩了缩,被老疤一眼瞪回去,吓得赶紧站直。铜钱在黑布上滚来滚去,我盯着那根红绳,手心全是汗,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没感觉。轮到我时,我闭着眼,手抖得厉害,摸了半天,才捏起一枚铜钱。睁眼的瞬间,我看见那根红绳缠在我的指头上,像条小蛇,死死缠住不放。
“是你。”老疤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他的手又冷又硬,像抓着块冰,寒气顺着肩膀往骨头缝里钻。“今晚子时,自己到河心的桩孔边等着。别想着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威胁,“你跑了,你爹娘就得替你去——他们年纪大了,填进去,怕是连个响都没有。”
我腿都软了,想喊“我不去”,却被爹捂住了嘴。爹拉着我往家走,一路上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抹眼泪,他的手一直在抖,连手里的工具袋都拎不稳,里面的锤子“哐当哐当”响,像在敲我的心。
回到家时,娘正坐在门槛上缝棉袄,看见我们,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没问,只是把我拉进里屋,从箱底翻出那件刚缝好的红棉袄,往我身上套。棉袄是新的,棉花填得厚实,针脚密密麻麻,是娘前几天连夜缝的,本想等我过年穿。“穿上,红的能辟邪,”娘的声音发颤,眼泪滴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河底的东西怕红,穿上它,能多活一会儿。”
“娘,我不想死。”我抱着娘哭,眼泪把棉袄的领口都浸湿了。我才十六,还没娶媳妇,还没跟爹学完凿石头的手艺,我不想就这么被埋进黑漆漆的桩孔里。
娘也哭,却还是从灶台上抓了一把糯米,用红布包好,塞进我兜里:“到了桩孔边,把糯米撒在周围,能挡挡脏东西。要是……要是能活下来,就往上游跑,别回头,也别找我们——跑得越远越好。”
夜里,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看着屋顶的房梁。爹和娘在屋外说话,声音很小,却能听见娘的哭声。我摸了摸兜里的糯米,又摸了摸身上的红棉袄,心里又怕又恨——恨老疤心狠,恨自己命不好,更恨这该死的桥,要拿人的命去换。
子时前,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很重,是老疤带着人来了。爹和娘没敢出来,我听见娘在屋里哭,爹在劝,声音都哑了。我咬着牙,拉开门,老疤身后站着两个壮汉,都是工地上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要去干件平常事。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把我往河边拖。我能听见河水“哗哗”的声音,越来越近,能闻到河泥的腥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像是腐烂的水草。老疤在前面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咒,声音忽高忽低,听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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