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玉宇楼
窗扉紧闭,隔绝了秦淮河上隐约的丝竹与市声,只余下烛火在铜灯台上不安地“噼啪”爆响。弄梅阁内,光影被压缩在方寸之间,随烛芯摇曳而剧烈摇晃,将壁上人影扭曲成幢幢鬼魅。白日的华丽外袍早已褪去,盈盈换上了一身深碧近墨的鱼鳞软甲夜行服,贴身勾勒出锋利而紧绷的线条。她未束公子髻,淡金色的长发仅用一枚式样古拙的寒玉发簪高高挽起,更多碎发凌乱地垂在鬓角与颈侧。一条一指宽的玄色额带紧紧勒住光洁饱满的额头,衬得那本就如玉雕般冷冽的脸庞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跃动的烛焰映照下,燃着两点灼人又冰冷的幽光。
她指尖捻着一角轻薄如羽的信笺——那是惊轲以醉花阴最高级别“青蚨引”暗桩递来的行动简讯。纸上的蝇头小楷像淬了毒的细针,扎进眼底。那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纸张焦糊的特殊气味弥漫在有限的空气里。
“朱府…”声音从她紧抿的唇瓣间挤出来,又低又沉,如同砂砾在铁锅上摩擦。她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对面两人,烛火在其瞳孔深处爆开一小簇火星,“他选了朱府?!”
桌案对面,陈子奚罕见地没有栖在窗棂或斜倚软榻。他屈着一膝半跪在厚毡上,肘部撑在矮几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像随时准备蹿起的豹子。那张总是挂着几分散漫笑意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冻水般的凝重。他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檀木折扇紧绷地合拢着,扇骨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用扇尖在桌上摊开的手绘朱府布局图上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划过,黑檀木扇骨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
“意料之中。”他开口,声音褪去了往日的戏谑油滑,只剩下金属般冰冷的余韵,“那老狐狸摆下的毒果楠木匣,锁孔就是对钥匙的饵,里头埋着的是‘断心线’。另一根锁链栓着根基药炉,里面是‘焚魂火’。他选了断心线。”扇尖停在象征书房的方格外顿住,微微陷入纸中,“图的,是斩锁可以快几分,好抢在那把火燎到他心尖上之前。”白言间,一股压抑至极的寒意在字句缝隙中流淌。
容鸢依旧像一座凝固的雪山。她独立于烛光摇曳的阴影交叠处,一身素纱如雪。发髻纹丝不乱,更显肃杀孤清。整个人仿佛一尊深埋于冰湖之底的无暇玉雕,任外界地动山摇,亦纹波不生。她一直沉默着,直到陈子奚话音落下,才伸出宛若冰雕寒玉般的手指,指尖蘸取了琉璃碟中一小洼汞亮的特殊水银。
“灯下影,三更前斗胆触及了书房夹层外层边缘。”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凝冰砭骨的穿透力。银色指尖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稳定,在图上的书房位置精准落下几个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点,银珠在晕黄烛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冷芒。“机关表层回环纹路倾斜如挂泪痕,枢纽锁形隐呈心窍褶皱…是‘七情心引’。主铃,”指尖点向书房深处一个被勾画出的、代表密室的坐标,“链在匙芯之上。未触锁,铃自摇,摇人心。”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图纸,而是穿透紧闭的窗户,投向外面浓稠的、吞噬了惊轲身影的无边夜色,“他的心魔…在波上的囚笼里。”
那“七情心引”几个字如同无形的冰刃刺入余盈心中。她搭在膝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咔”响。白皙手背上几根纤细的青筋清晰地凸起颤动。唯有掌心被指甲深深掐刺带来的些微尖锐痛感,才勉强拽着濒临失控的心神没有沉沦进无尽的担忧深渊。
“能解?”她艰涩地问,声音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弓弦。
“外力…如沸汤破冰,冰反横生棱角,更伤深处。”容鸢的视线终于收回来,眼中似有万年积雪封冻,“心如磐石可凿,却难消水自渗罅隙。‘心魔引’不啮骨,专噬七情薄弱处……”话语点到即止,然其中隐而未发的凶险,化作无形的重锤压下,让她后面的话更如寒溪滴水,“他能从‘九幽回环’挣出魂灵,心志已逾险峰绝尘。然此物…险犹十倍。”
空气中只剩下火焰舔舐灯芯的爆裂声,以及三个人压抑在胸腔下的沉重呼吸声。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濒临爆发边缘的恐惧、愤怒与极致的焦灼在余盈那双异光灼灼的眼眸深处剧烈翻腾、碰撞,最终被一股更凌厉的决绝风暴瞬间吞噬、凝练!那份足以在危急关头支撑玉宇楼千钧重担的“东阙公子”的意志,悍然拔地而起!
“联络九流门!”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瞬间劈开了沉重的空气。她右手猛地拍在沙盘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阿灵!”她目光刷地扫向角落侍立的一名面容模糊如同墨痕般的随从,“给你半个时辰,我要朱府‘墨衣水道’口的位置、埋深、掩蔽情况、以及周遭今晚轮值的金眼鹞换防图!一条看不见的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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