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带走了圆明园最后一丝慵懒。
当仪仗浩浩荡荡地返回紫禁城时,那股熟悉的,被高耸宫墙压迫的窒息感,再次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连空气都仿佛比园子里重了几分。
孙妙青在心里叹了口气。
假期,结束了。
那个在圆明园里对她百般讨好的御膳房总管刘太监,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还是没能挤进回宫的队伍里。
他哭丧着脸托人传话,说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这根老萝卜,没地方栽了。
孙妙青只是淡淡一笑。
这就是紫禁城。
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这里是一个坑里埋着十个萝卜,都在等着上面那个烂掉,好取而代之。
回宫后的第一次后宫集体会议,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地点,景仁宫。
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端庄笑容。
殿内燃着清雅的瓜果香,一如既往地彰显着她身为国母的“节俭”与“淡泊”。
可今天,这股香味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头发紧。
众人请安落座,皇后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意味深长地在孙妙青和敬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本宫身子近来总觉乏力,后宫事务繁杂,恐有疏漏。”
她声音温和,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皇上也体恤本宫,允了本宫将六宫事权分协出去,也好让妹妹们为本宫分忧。”
来了。
孙妙青眼观鼻,鼻观心,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
她知道,圆明园那几日泼天的恩宠,必然会迎来总部的“组织架构调整”。
这是制衡,也是敲打。
齐妃和富察贵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腰板挺得笔直,像两只等待喂食的鹌鹑。
皇后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弧度不变,先看向了敬妃。
“敬妃妹妹向来稳重,宫中各处的份例用度、宫殿修缮这些琐事,最是熬人,却也最关乎体面。往后,便由妹妹代本宫掌管吧。”
资源分配权!
这可是个实打实的肥差,管着所有人的钱袋子和脸面。
但同时,也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分多分少,修先修后,全是矛盾。
敬妃波澜不惊地起身谢恩,仿佛接过的不是权力,只是一盘寻常的点心。
孙妙青心中了然,这很符合敬妃的性格,也符合皇后对她的定位——一个稳妥的,不会出错的棋子。
接着,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长姐般的慈爱,却又深不见底。
“慧嫔妹妹年轻,又为皇上诞下六阿哥,正是喜气盈门的时候。”
“往后,宫中大大小小的节庆、典仪、宴席,这些需要热闹、需要巧思的活计,就全权交由妹妹来操持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齐妃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富察贵人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礼仪活动组织权!
听着风光无限,能在各种大场面露脸,可这简直是后宫里最烫手的山芋!
祭祀、节庆、皇室婚丧,哪一样不是重中之重?
流程但凡错了一步,往小了说是失仪,往大了说就是“大不敬”!
宴席布置,菜品安排,一个不周到,得罪的就是满宫的主子。
这哪是分权?
这分明是把孙妙青架在火上烤!
皇后看着孙妙青,笑容愈发温婉:“妹妹可愿意为本宫分这个忧?”
孙妙青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对着皇后盈盈一拜。
她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感激。
“臣妾谢娘娘信任。”
“能为娘娘分忧,为宫中喜事锦上添花,是臣妾天大的福分。”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欣然接受的雀跃。
这反应,让等着看好戏的齐妃和富察贵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她怎么……还挺高兴?
孙妙青当然高兴。
在她的“职场词典”里,皇后给的这份差事,翻译过来就是——“项目总监(大型活动方向)”。
高风险,没错。
但同样,高曝光,高回报!
敬妃拿到的,是“后勤及财务部主管”,权力稳固,但永远在幕后,难有出头之日。
而她拿到的,是直接向大老板(皇帝)和终极boSS(皇后\/太后)汇报工作的机会!
每一次节庆,每一次典仪,都是一次绝佳的“项目路演”。
办好了,功劳是她的。
办砸了……
孙妙青心里冷笑,她一个能把上亿项目预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金牌社畜,还会怕这个?
这后宫,不过是换了个更大的项目组而已。
皇后看着她那副真心实意的感激模样,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很好。
就怕你不接。
接了,往后你的每一步,就都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了。
会议散去,孙妙青走在回春熙殿的路上,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项目启动:后宫节庆典仪统筹。
第一步:梳理全年活动列表,评估各项目风险等级。
第二步:建立跨部门沟通渠道,对接御膳房、内务府、敬事房……
第三步:寻找可靠的执行团队……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延禧宫的方向。
是时候,让安陵容那把磨了许久的刀,见见光了。
回宫第二日,孙妙青便抱着塔斯哈,往寿康宫来了。
这是回宫后的第一场硬仗,拜见最终boSS——太后。
她到的时候,正巧看到甄嬛从殿内失魂落魄地走出。
这位曾经风光无两的菀嫔,此刻却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
她脸色灰败,眼眶红肿,连走路都有些虚浮,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
孙妙青抱着儿子,侧身静立,目光平静地掠过甄嬛那张写满不甘与伤痛的脸。
她脑中默默给出一个项目复盘报告:
项目名称:菀嫔
项目现状:濒临失败
失败原因分析:1. 核心竞争力(纯元脸)优势减弱,客户(皇帝)产生审美疲劳。ps碧官女子
2. 情绪管理能力差,因项目挫折(流产)陷入负面情绪,停止向上管理,导致客户关系恶化。ps皇帝多次找她,仍深陷上次失败,无法拔足。
3. 未能及时调整战略,有效利用现有资源,反而与最高层领导(太后)产生理念冲突。pS太后觉得皇帝最重要,子嗣非常重要,甄嬛则把爱情当重点,觉得皇帝无情。
总结:一个不懂得为KpI服务的员工,终将被职场淘汰。
甄嬛恍惚地与她擦肩而过,甚至没能分出一个眼神给她。
孙妙青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职业化的微笑。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感谢菀嫔,又为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错误案例。
她调整了一下怀里塔斯哈的姿势,确保他能以最可爱、最讨喜的角度出现在太后眼前,这才迈步入内。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殿内,太后正由竹息姑姑扶着,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显然刚刚与甄嬛的谈话并不愉快。
孙妙青心中了然,时机正好。
一个情绪低落的领导,最需要的不是另一个来诉苦的下属,而是一个能给她带来好心情的“解压包”。
而她的儿子塔斯哈,就是今天最顶级的解压包。
不等孙妙青开口,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按捺不住,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凤座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含混却无比清晰的呼唤。
“祖……母……”
这一声,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太后的眼神动了。
她那双阅尽千帆、古井无波的眼睛,在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时,骤然亮起了一道光。
“祖母!祖母抱!”
塔斯哈被孙妙青教导了无数遍,此刻正是汇报演出的高光时刻。他扑腾着小短腿,口齿清晰地喊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孺慕与亲近。
太后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紧绷的嘴角彻底松弛下来,化作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对着塔斯哈伸出了手。
“哎哟,哀家的小乖孙,快到祖母这儿来!”
孙妙青顺势将塔斯哈交到竹息姑姑手上,看着儿子像个小炮弹一样扑进太后怀里,嘴里还不停地喊着“祖母”,逗得太后开怀大笑。
整个寿康宫的气氛,瞬间从冰点回暖到了春天。
“你这孩子,教得真好。”太后抱着塔斯哈,爱不释手,抬头看向孙妙青的目光里,满是赞许。
竹息姑姑一边搭话“瞧瞧这机灵劲儿,这眉眼,多像皇上小时候。”
孙妙青谦恭地笑道:“都是托太后的福,皇上天纵英才,塔斯哈能有他皇阿玛的一分聪慧,便是臣妾天大的福气了。”
这话既捧了皇帝,又捧了太后,还显得自己毫无居功之意。
太后听得极为熨帖,又逗弄了塔斯哈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开口。
“你是个明白人。”
太后叹了口气,眼神瞟向殿外。
“这宫里啊,最不缺的就是伤心人。可一味地沉湎于过去,不仅作践自己,更是给旁人添堵。”
“皇帝是天子,他要的是能为他分忧解闷的贤内助,不是一个需要他时时去哄的怨妇。”
“哀家老了,只盼着你们年轻人能懂事,把皇帝伺候好,把皇嗣抚养好,这比什么都强。”
孙妙青垂首,声音温顺而坚定。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臣妾不求皇上时时垂怜,只愿皇上龙体康健,国事顺遂。塔斯哈能健康长大,便是臣妾此生最大的指望。”
这番话,句句都说在了太后的心坎上。
不争宠,顾大局,心心念念的只有皇帝和皇子。
这才是太后眼中最理想的儿媳妇范本!
太后看着她,眼神越发柔和。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成色极好的伽南香木佛珠,递给竹息姑姑。
“这个,赏给塔斯哈,挂在床头,能安神驱邪。”
这串佛珠,不仅是太后贴身之物,更是后宫里一个心照不宣的信物,象征着最高层领导亲手盖章的“优秀员工”认证。
孙妙青心中一喜,面上却诚惶诚恐地接下。
“臣妾替塔斯哈,谢太后厚爱!”
又说了会儿话,眼看塔斯哈已经有些犯困,孙妙青便极有眼色地起身告退。
抱着儿子走出寿康宫,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孙妙青低头,在儿子肥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家伙已经睡熟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口水,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多么重要的“项目汇报”。
回到春熙殿,宝珠激动得脸颊通红,小心翼翼地从孙妙青怀里接过熟睡的塔斯哈,声音压得极低,却挡不住那股子兴奋劲儿。
“主子,您瞧见没?竹息姑姑递珠子的时候,那眼神……奴婢进宫这么久,就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和气过!”
她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奴婢听说,菀嫔娘娘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眼圈都是红的。咱们主子倒好,不仅待了快半个时辰,还得了太后贴身的宝贝!”
孙妙青解下护甲,递给一旁的青珊,脸上没什么波澜。
“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哭哭啼啼去诉苦,一个高高兴兴送孙子,换你,你喜欢哪个?”
她接过青珊奉上的温茶,轻轻吹了吹热气:“领导最烦的,就是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情绪垃圾的下属。”
宝珠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用力点头:“主子说的是!”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那串被青珊用明黄色软缎托着的伽南香木佛珠。珠子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温润沉静的光泽,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弥漫开来,让人心神安宁。
“把这佛珠供在小佛堂里,每日用软布擦拭,香火别断了。”孙妙青吩咐道,“再传话给小厨房,今儿加餐,殿里伺候的人,人人有赏。”
“嗻!”宝珠和青珊齐声应下,满脸喜色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孙妙青一人。
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在心里默默复盘。
这次去寿康宫汇报,核心资产“塔斯哈”获得最高层领导(太后)高度认可,并获赠关键信物“伽南香木佛珠”一串,品牌价值大幅提升,另外个人形象“慧嫔”与“负面案例”菀嫔形成鲜明对比,成功贴上“懂事”、“明白人”等正面标签,巩固“贤内助”人设。
整个一大成功。
孙妙青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回宫后的第一仗,开门红。
至于甄嬛……
孙妙青端起茶盏,看着澄澈的茶汤里倒映出自己平静的脸。
她现在大概正躲在碎玉轩里,对着那张酷似纯元的脸自怨自艾,痛斥皇帝无情吧。
何其可笑。
把爱情当KpI,是职场大忌。
碎玉轩的愁云,丝毫影响不到春熙殿内有条不紊的忙碌。
回宫不久就是春秋家宴,这也是孙妙青接到宫权后第一次实践活动,若此活动失败,可能会和之前的愉贵人一样,丢失宫权。
孙妙青正拿着一支紫毫笔,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勾画着什么。
那不是诗词,也不是画作,而是一张结构清晰、逻辑严密的思维导图。
中心写着“中秋家宴”四个大字,旁边延伸出无数分支:场地布置、菜单拟定、人员调度、节目甄选、风险预案……每一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她接手六宫节庆典仪后的第一个大型项目,她要做的,就是交出一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完美答卷。
青珊从殿外悄步而入,动作轻得像猫。
“主子。”
孙妙青头也未抬,笔尖在“安陵容”三个字下面,重重画了一个圈。
“说。”
“奴婢刚从内务府回来,路上听到了些碎玉轩的闲话。”
青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客观到近乎冷漠的腔调,这是孙妙青最欣赏的特质——只陈述事实,不夹带情绪。
“玉答应的歌声,如今是宫里头一份的。听说那歌声能传出几里地去,碎玉轩的门窗关得再紧也挡不住。”
孙妙青笔尖一顿,终于抬起眼。
“菀嫔,又在伤心了?”
“是。”青珊躬身,“听碎玉轩的小宫女说,菀嫔娘娘把自己关在屋里练字,可那心绪,早就乱了。”
“她跟身边的宫女说,歌舞于情,自然比诗书有趣。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扔到一边。”
青珊顿了顿,复述着那句她觉得最关键的话。
“菀嫔娘娘还说,就好比这扇子,天热的时候爱不释手,入了秋,自然是碰也不愿碰了。”
殿内一片安静。
只有窗外偶有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宝珠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小声道:“菀嫔娘娘这话……也太诛心了。这是在说皇上喜新厌旧呢。”
孙妙青却笑了。
那笑意很淡,甚至没有抵达眼底,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不对。”她放下笔,端起手边的温茶,指尖轻轻摩挲着瓷盏。“这不是什么诛心的话,不过是一番错得离谱的见解罢了。”
宝珠和青珊都愣住了,不明白主子在说什么。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自己画的那张思维导图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错看了最要紧的地方。”
“皇上丢掉扇子,不是因为‘秋天到了’,而是因为宫里出了玉答应这般更得圣心、更讨人喜欢的‘新人’。等你的诗词才情满足不了皇上的心意时,被冷落是迟早的事。”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甄嬛那点自伤自怜的爱情悲剧,剖析得鲜血淋漓,只剩下**裸的道理。
“她的错,就在于把自己的那些伤心哀怨看得太重了。”
“哭哭啼啼、怨天尤人、伤春悲秋……这些对事情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只会让皇上更生厌烦,觉得心烦意乱。”
孙妙青呷了口茶,眼神幽深。
“一个能干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应该立刻查清楚哪里出了错,赶紧想新的法子,寻找新的机会,而不是抱着旧东西不放,只知道感叹人情冷暖。”
她看向青珊,语气不容置喙。
“还有呢?淳常在近况如何?”
青珊立刻回神:“回主子,淳常在的风疾‘恰好’大安了,这两日常往养心殿跑,送些她自己做的小点心。”
“你瞧。”孙妙青嘴角终勾起一丝真切笑意,“连淳常在都知道主动出击,另辟蹊径。可昔日风光无限的菀嫔,却还在为一把过时的扇子发愁。”
何其可笑。
孙妙青重新拿起笔,在“安陵容”那个圈旁边,又画上了一颗五角星。
“去告诉陵容。”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带着执掌要务者发号施令的果决。
“她那新舞,可以准备露面了。”
“便定在中秋家宴上。”
“我要让皇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无可取代的本事。”
谢谢你,甄嬛。
孙妙青心下默念。
多谢你这份详尽又生动的失败案例。
经过这件事,我更加确信,我的路,走对了。
我将踩着你的失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我的巅峰。
御花园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不散皇帝心头的烦闷。
新得的玉答应歌声再婉转,也只是暂时的消遣,像一碟精致却不顶饿的点心。一静下来,脑子里盘旋的,还是碎玉轩那张含怨带愁的脸。
正心烦意乱,却见愉贵人从宝华殿的方向缓缓而来,身姿一如既往的端正,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
“皇帝这些日子不见你,忙什么去了?”皇帝的语气有些干。
愉贵人屈膝行礼:“臣妾与敬妃娘娘一同主理宝华殿的祝祷事宜,未得空闲,不敢扰了皇上清净。”
“敬妃倒还算有空,朕见过她几面。”皇帝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愉贵人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臣妾心中总是惦记着菀嫔,除了宫中祝祷,私下里也为她那无缘的孩子诵经,只盼他能早日往生极乐,来世投个好人家。”
那“无缘的孩子”五个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了皇帝心里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愉贵人仿佛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告罪:“是臣妾多嘴了,宛嫔心里的苦,才是真的说不出。臣妾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她越是这么说,皇帝心里的那点愧疚和烦躁就越是被放大。
“辛苦你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也站不住,抬脚便走,“去碎玉轩。”
身后的总管太监苏培盛连忙提醒:“皇上,您还得去给太后请安呢。”
“朕,放心不下菀嫔。”
皇帝几乎是带着一股气冲到了碎玉轩。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往日的热情,而是一室的死寂。
“皇上万安。”流朱跪在殿外,眼圈红肿。
皇帝的步子一顿:“菀嫔呢?”
“小主……在里头睡下了。”
“她可好些了?”
流朱低下头,声音艰涩:“奴婢嘴笨,皇上进去看看便知。”
皇帝心里一沉,推门而入。内殿里没有点灯,昏暗中,只看见床上隆起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那姿态,不是安睡,是拒绝。
皇帝站在那里,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却连一个女人的好脸色都换不来。她这样不言不语,不哭不闹,比任何哭闹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你这样放不下那个孩子,就是在怨朕!
这话在胸中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看着那瘦削的背影,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化作一句冰冷的吩咐。
“莞嫔既睡着了,不必告诉她朕来过。”
说完,他拂袖而去,步履比来时更快,更沉。
寿康宫里,太后正拿着剪子,慢悠悠地修剪一盆菊花。
“新得了玉答应,怎么还一脸的不高兴?”太后眼皮都未抬。
皇帝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灌了一口:“儿子刚从碎玉轩回来。”
“哦?她还是那个样子,心结难解?”
“儿子不忍看她伤心,可她越是伤心,儿子就越是忍不住动气!气她,也气自己!”皇帝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
太后终于放下了剪子,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这就是菀嫔的不对了。”
“身为嫔妃,一己之身的爱恨嗔痴有什么要紧?能为君上分忧解闷,才是最要紧的本分。说到底,还是你平日里太宠她,把她的性子纵坏了。”
皇帝语塞:“儿子……一直以为她是最懂事的。”
“懂事?”太后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不妨就冷着她,暂且别去看了。她若真有慧根,自己会想明白的。若想不明白,那便是你我看错了人。”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儿子也是这么打算的。等她自己什么时候想通了,儿子再去看她。”
“这就对了。”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让玉答应好生伺候着,你早些回养心殿歇着吧。”
“那儿子告退,明日再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帝前脚刚走,竹息姑姑就从内殿走了出来,低声道:“太后,您不是挺喜欢菀嫔的吗?怎么反倒劝着皇上不去见她?”
太后拿起一颗佛珠,在指尖缓缓捻动,目光幽深。
“哀家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他这是太在意菀嫔了,所以菀嫔一伤心,他就跟着气恼。这哪里是气菀嫔,分明是在跟自己置气。”
“再让他们这么见下去,一个怨,一个气,迟早要闹出无法挽回的事来,那才是真正辜负了。”
竹息姑姑恍然:“太后还是心疼菀嫔的。”
“皇帝可以有宠爱的人,但绝不能专宠钟情于一人。”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会出大乱子。你看登基都要三年了,就一个六阿哥。”
“眼下年妃刚倒,菀嫔若是借此独大,这后宫的天平就歪了。”
“刚好让其他人也能有机会绵延子嗣。”
“况且,她的性子,是该好好磨一磨了。”
竹息姑姑叹服:“太后深谋远虑。”
“什么深谋远虑,”太后叹了口气,“不过是在这宫里,比旁人熬的日子更长些罢了。”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在殿外通报:“太后,隆科多大人在外求见,问候太后凤体。”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
殿内一片寂静。
半晌,她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告诉他,哀家一切都好。他是外臣,后宫不宜入内,这安,就免了吧。”
“嗻。”
竹息姑姑上前一步,轻声问:“太后……当真不见吗?”
太后闭上眼,脸上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疲惫。
“好不容易这两年,和皇帝的关系缓和了些。若是让他知道他舅舅这会儿来见我,皇帝嘴上不说,心里那根刺,就又要冒头了。”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见了,又能如何呢?何苦再见。”
碎玉轩的门窗关得再紧,也挡不住秋风裹挟着萧索,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甄嬛已经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久到流朱换了三回报君王。
崔槿汐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走进来,看着自家主子那日渐消瘦的背影,心疼得直抽。
“娘娘,您好歹用一些吧,这么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住?”
甄嬛没回头,声音飘忽得像殿外的落叶:“放着吧,没胃口。”
崔槿汐将碗放下,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娘娘若实在不想用膳,那便随奴婢出去走走。总这么闷着,人都要发霉了。”
甄嬛被她半扶半拽地拉了起来,脚步虚浮,任由她拉着往外走,眼神里没什么光彩。
秋日的御花园,菊花开得正盛。
往年多是清冷的黄、白二色,今年却不知怎么,多了许多大红、艳粉、姹紫的品种,一丛丛,一簇簇,争奇斗艳,热闹得倒像是春日里的牡丹园。
崔槿汐指着那片花海,想寻个由头让主子开口:“娘娘您瞧,今年的菊花开得可真热闹。”
甄嬛的目光扫过那些鲜艳的花朵,唇边泛起一丝冷意。
“宫里培植的东西,再名贵,也失了陶渊明篱下采菊的清冷孤傲。”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风骨虽好,可这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懂得欣赏?大抵还是越鲜艳,越热闹,才越讨人喜欢。”
这话里的刺,让崔槿汐心头一紧。
她知道,娘娘说的不是花,是人。是那歌声婉转的新宠玉答应,是这喜新厌旧的紫禁城。
“你想用这些花来警醒我,是吗?”甄嬛忽然侧过头,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却只剩疲惫的眼睛,看得崔槿汐心里发慌。
崔槿汐连忙垂下头:“奴婢只是……随便说说。”
甄嬛没再追问,只是由着她引着,拐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越走,周遭越是冷清,连宫人走动的影子都瞧不见一个。
“这是什么地方?”甄嬛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略显破败的宫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回娘娘,这是端妃娘娘所居的延庆殿。”崔槿汐轻声回话。
“端妃……”甄嬛默念着这个名字,她与端妃虽有书信往来,却从未真正踏足过此地,没想到竟是这般偏僻萧瑟。
崔槿汐压低了声音:“端妃娘娘身子常年不好,喜静,所以才住在这僻静处养病。奴婢听说,这几日天气转凉,娘娘的病又重了些。”
病重……
甄嬛的思绪猛地被拉回了几个月前。
“我怀着身孕时,她还特意为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亲手做了两双小鞋送来。”
那柔软的虎头鞋,仿佛还带着温度,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生疼。
她那无缘的孩子……
甄嬛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郁结的闷气似乎被冲开了一丝缝隙。
她可以沉溺在自己的伤痛里,但不能忘了旁人曾给予的善意。
“如今她病着,我既然路过,便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她的腰背,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几分,那双黯淡的眸子里,终于重新聚起了一点神采。
她看向崔槿汐,声音不大,却带着久违的决断。
“你去敲门。”
吉祥躬身行礼,声音里透着见到外人的惊讶:“菀嫔娘娘金安。”
崔槿汐上前一步,扶着甄嬛,疑惑地打量着吉祥:“你不是端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吗?怎么亲自来开门了?殿里伺候的人呢?”
吉祥侧身让开路,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娘娘来了就好,快请进吧。”
一踏入延庆殿,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陈旧的霉气便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几乎不见什么人气,冷清得像一座被遗忘的陵寝。
“这人都去哪儿了?”甄嬛环顾四周,眉头紧锁。
吉祥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自从几年前娘娘大病一场,皇后娘娘体恤,说是要让娘娘静心养病,便没再让别的小主同住。后来,那些服侍的宫人,娘娘嫌人多吵闹,也都打发了。”
甄嬛心里一沉。打发了?只怕是养不起了,或是怕人多眼杂,被人拿捏了错处去。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圈禁。
她快步走向内殿,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盖着厚厚的被子,依旧显得单薄。
“端妃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
“娘娘说,都是老毛病,吃着从前那几味药就行。宫里事多,不好总去劳动太医。”
“胡闹!”甄嬛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病了就该求医问药,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样子怎么成!”她转头对吉祥厉声道:“你即刻去太医院,就说是我说的,请温实初温太医来,一刻也不许耽搁!”
“是,奴婢立刻去!”吉祥得了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匆匆退了出去。
甄嬛又对崔槿汐吩咐:“瑾汐,端妃娘娘身边没人伺候不行,你回碎玉轩,挑个最稳妥伶俐的过来,往后就在这儿伺候着。”
安排完一切,她才走到床边,床上的端妃缓缓睁开眼,眼神浑浊,辨认了好一会儿。
“是你……怎么来了?”
“我偶然路过,听闻娘娘凤体违和,便进来探望。”甄嬛在床沿坐下,看着端妃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里一阵发酸。
“老毛病了,一到换季就犯,不碍事。”端妃说着,便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身子是娘娘自己的,要好生将养才是。”
端妃的目光在甄嬛憔??悴的脸上转了一圈,声音沙哑:“许久不见,你怎么也瘦成了这个样子?身子……还好吗?”
甄嬛鼻尖一酸,垂下眼。
端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身边伺候的人虽少,可这耳朵还没聋。宫里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娘娘知道的,都是些皮毛罢了。”
“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哪怕还没出娘胎,也是心尖尖上的肉。”端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砸在甄嬛心上,“你骤然失子,心里该是疼死了吧。”
甄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哽咽道:“娘娘说是骤然失子,可我细想,年前便吃坏过一次药,怕是早就伤了底子……”
“那也未必。”端妃打断她,眼神忽然锐利了几分,“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年世兰的处置吧?”
甄嬛浑身一僵。
端妃冷笑一声:“她想效仿当年纯元皇后处置侧福晋的旧事,逼着皇上给你一个交代。“
”我还当皇上会为你处死她,可到底,皇上还是顾念着年家的。“
”依我看,年世兰那蠢货,根本没想让你真小产,不过是想借机敲打你,立她的威罢了。她若知道你真因此没了孩子,怕是比谁都后怕。这一出,不过是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甄嬛咬着牙,泪水混着恨意,“我只恨这丧子之仇,眼下是报不了了!”
“急什么?”端妃看着她,那双病中无神的眼睛里,竟透出一股惊人的平静,“我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自作孽,不可活。咱们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等着看她自取灭亡。”
话音刚落,温实初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微臣温实初,给端妃娘娘,菀嫔娘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