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夜晚,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的气味。
皇后亲自为皇帝更衣,动作娴熟,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当她解开明黄的外袍,看到里头那件月白色的寝衣时,手上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寝衣的料子是极好的,但边角处已经洗得有些微微起毛,不复新衣的挺括。
“皇上今儿怎么穿了这件旧的?”皇后将外袍挂好,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前几日莞贵人不是才送了件新的来吗?针脚细密,看着倒是用心。”
她提起甄嬛,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皇帝正解着玉带,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应道:“贴身穿的衣裳,还是穿旧了的舒服。”
他将玉带随手放在一边,坐到床沿,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件是纯元在时给朕做的。那时候她做了好几件,如今也就剩下这最后两件了。”
“纯元”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入皇后的心口。
她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仿佛真的在为姐姐的贤惠而欣慰:“姐姐的针线功夫,自然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妹妹们都比不上的。”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皇后依言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黑暗中,她能听到皇帝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可自己的心,却像是被浸在苦水里,又涩又冷。
纯元,纯元。
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却依旧像个无形的影子,笼罩在整个紫禁城上空。
一件旧寝衣,就能轻易盖过莞贵人费尽心思的新衣,也能让她这个皇后整晚的殷勤,都变成一个笑话。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更漏滴答作响。
就在皇后以为皇帝已经睡着时,她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对了,皇上。明儿华妃妹妹约了六宫,说到清音阁听戏呢。”
皇帝闭着眼,半晌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皇后顿了顿,又试探着补了一句:“年大将军在外平定西北,劳苦功高,华妃妹妹在宫里热闹热闹,也是应当的。”
这一次,皇帝连“嗯”都懒得给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皇后,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她倒是还有这份闲心。”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让皇后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刻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帐顶的繁复花纹。
皇帝,这是对年家……不满了?
这个念头一起,方才因“纯元旧衣”而起的满心酸楚,竟奇迹般地被冲淡了几分。
她缓缓地,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这出戏,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清音阁内,丝竹之声悠扬,水袖翻飞,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的风月戏。
皇后与华妃几乎是同时到的,一众嫔妃连忙起身行礼,乌压压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皇后声音一贯的温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华妃身上。
华妃今日穿得实在招摇,一身牡丹凤凰纹样的赤金宫装,头戴赤金红宝凤穿牡丹步摇,走动间流光溢彩,几乎要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压了下去。
“今儿都备了什么新戏?”皇后在主位坐下,端起宫女奉上的茶盏,轻轻拂去浮沫。
华妃的贴身太监周宁海立刻抢上一步,哈着腰笑道:“回皇后娘娘,南府的戏班子新排了《刘金定救驾》,余下的,便等各位小主们自己点了。”
华妃抚了抚鬓边的金步摇,看都没看皇后,径自道:“让他们先开嗓,本宫和皇后娘娘先点。”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静,几个位分低的嫔妃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后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僭越,只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她身边的太监江福海立刻会意,捧着戏单子上前:“娘娘,您先点吧。”
谁知华妃竟直接从江福海手中将戏单子拿了过去,自顾自地翻着:“本宫记得有一出《鼎峙春秋》,讲的是三国鼎立的故事,最是热闹。皇后娘娘觉得如何?”
皇后想起昨夜皇帝对年家的不耐,唇边笑意不变,只淡淡道:“妹妹既然喜欢看热闹,那就点吧。”
淳儿在一旁扯了扯甄嬛的袖子,小声嘀咕:“莞姐姐,华妃娘娘怎么能抢在皇后娘娘前头点戏呢?”
甄嬛对她安抚地笑了笑,轻声道:“这出戏热闹,你只管看就是了。”
华妃得了意,下巴抬得更高,又点了另一出:“那就再来一出《薛丁山征西》。”
曹贵人立刻凑趣道:“华妃娘娘的兄长年大将军在外平定西北,战功赫赫,正应了这唐朝大将薛丁山征西的美名,必能扬名千古。”
这话正说到华妃心坎里,她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皇后这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本宫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就喜欢看些劝人向善的。点一出《劝善金科》,再来一出《瑶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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