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腊月二十八,盛达电子厂的车间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除夕前最后一天上班,保洁阿姨把机器缝隙里的焊锡灰扫得干干净净,连平时沾着油污的工作台都擦出了浅棕色木纹。林晚星握着烙铁的手却比往常更紧,指尖的茧子蹭过电路板上的铜箔,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像她藏在心里半个月的决定,终于要从喉咙里滚出来,摊在阳光下。
前几天从厂长办公室拿回被扣工资时,马厂长那句“你年纪小,该为自己多打算”总在耳边绕。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条,上个月的保底工资是1500块,因感冒请假半天扣了75块,实发1425块;这个月干满整月,没请假没出错,加上每周额外加班8小时的补贴,算下来也是1500块——这么算,她还有一个半月工资没结,总共该是2250块。这个数在心里盘了无数遍,每次想到都觉得踏实:存折里已经存了1750块,加上这2250块,总共4000块,足够她交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能给老家的弟弟朝阳买套新课本、添件棉服。
可每次焊完一块电路板,看着指尖新添的烫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泛着红,她就想起母亲电话里永远没尽头的“再寄点”,想起周组长上次扣工资时说“你这点本事,离开厂连饭都吃不上”的冷言冷语。这车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焊锡味裹着机器轰鸣,压得她连呼吸都觉得沉,再待下去,她那点想回去读书的念头,迟早要被流水线的节奏磨成粉末。
“晚星,发什么愣呢?这块板的焊点要焊实,不然质检那边过不了。”刘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手里举着块刚焊好的电路板,锡点圆润得像小扣子。林晚星赶紧回神,烙铁在锡丝上轻点,融化的焊锡顺着铜箔流下来,这次没歪,却还是比刘芳焊的少了点规整。她把电路板放在一边,指尖攥着工装衣角,声音轻得像怕被机器声盖过:“芳姐,我……我想辞工。”
刘芳手里的烙铁顿了一下,焊锡滴在工作台上,烫出个小黑点。她赶紧把烙铁放在支架上,拉着林晚星往车间角落走:“你真要辞?不是说好了等过了年看看情况吗?现在快过年了,外面工作不好找,而且你……”她话没说完,目光落在林晚星工位抽屉里露出来的旧课本上——那是本被翻得卷边的初中语文书,扉页上还写着“林晚星 初三(2)班”,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晚上总在被窝里借着应急灯的光看,书页边缘都被手指捻得发毛。
这时李姐端着搪瓷缸子走过来,缸子沿沾着点红糖渣——是早上冲姜茶剩下的。她看见两人凑在一起,也拉了把塑料椅坐下:“晚星,辞工的事你可得想清楚。你才十六岁,没身份证,除了电子厂,能去的地方不多。上次老张说的服装厂,虽然包吃包住,可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比这里还累,哪有时间……”她没说“读书”两个字,却比谁都清楚林晚星的心思——这姑娘总在夜班间隙跟她聊,说要是当初没出来打工,现在该跟着老师学几何,不用对着电路板上的线路图犯愁,不用算着加班时长凑学费。
“累点没关系,可我不想一辈子焊电路板。”林晚星抬起头,眼里有少见的亮,“我算过了,我该拿一个半月工资,总共2250块,加上存折里的1750块,够我交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我想回去读初三,等考上高中,说不定以后能坐在办公室里,不用每天闻焊锡味,不用怕迟到扣钱。”
李姐看着她眼里的光,知道劝不住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张方格纸和一支圆珠笔——笔杆上的漆掉了大半,是上次领劳保用品时特意省下来的。“那你先把辞工单写了,我帮你看格式。厂里规定辞工要提前三天交申请,你现在交,刚好能赶在除夕前办完手续,不耽误你回家过年、找学校。对了,工资数额要写清楚,1500块一个月,一个半月就是2250,别到时候财务那边算错了。”
林晚星接过纸笔,趴在工作台上写辞工单。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生怕写错一个字。写到“辞职原因”时,手指顿了顿,还是一笔一划写上:“因本人想返回老家继续完成学业,申请辞去盛达电子厂焊接车间员工一职。另,本人在职期间,尚有一个半月工资(含加班补贴)未结清,每月工资1500元,共计2250元,恳请一并结算,感谢。”写完后,她反复数了三遍“2250”,确认没多写也没少写,才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地方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的温度,像揣着颗滚烫的心脏,里面装着她的读书梦,装着她用无数个夜班换来的希望。
下午上班时,林晚星攥着辞工单,在周组长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走了三趟。每次抬手想敲门,都能想起上次周组长拍桌子说“扣你半个月工资”的样子,手心瞬间就冒了汗,连口袋里的辞工单都被汗浸湿了边角。直到老张扛着工具箱路过,工具箱上的扳手叮当作响,他拍了拍林晚星的肩膀:“丫头,要找组长就赶紧去,他一会儿要去总厂开会,晚了就找不到人了。你放心,你要回去读书是好事,有理走遍天下,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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