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沂州府有书生姓柳名文启,家道中落,赁居城西废圃旁。圃中古槐参天,夜辄闻鬼语啾啾,邻人皆迁避,独柳生贫无所依,与老仆守破庐苦读。
是岁仲夏,酷热难当。夜半忽闻圃中笙箫并作,推窗窥之,但见火树银花列若锦屏,彩衣婢女穿梭如织。中有丽人云鬟雾鬓,着茜红罗裙,抚瑶琴而歌曰:“碧海青天夜夜心,蟾宫冷落三百春。愿乘长风归玉宇,却作人间雨露恩。”声如碎玉,袅袅遏云。
柳生正痴望间,忽觉异香袭人,那丽人竟已临窗前,笑靥生春:“妾乃月宫侍香仙子,谪居此圃久矣。见君孤寂,愿荐枕席。”生愕然不能语,但见其眸如寒星,指若春葱,不觉神魂颠倒。自是每夜必至,或携琼浆,或赠异果,生渐肌骨清减,面如金纸。
老仆忧惧,往玄元观求符。道士书符授之,是夜贴于户牖。三更时分,狂风骤起,符纸**,丽人破门而入,面转青碧,叱曰:“腐儒敢尔!”袖中探出利爪,直取生喉。忽闻天际鹤唳,一道金光自窗隙入,击中女妖肩胛,惨叫声中化黑烟遁去。
烟雾散处,见一青袍道人倚剑而立,鹤氅星冠,目含紫电,笑谓生曰:“吾吕岩也。尔所遇者非仙,乃千年槐精假托月魄惑人耳。”言罢袖出铜镜照梁,但闻吱喳惨叫,数只灰鼠坠地而亡。道人蹙眉:“此不过伥鬼,真孽已遁。”
忽闻圃中轰隆巨响,古槐根处裂巨穴,腥风挟腐土喷涌。洞宾掣剑画地,金光成环护住宅院,嘱老仆:“看顾汝主,吾当除根。”纵身跃入地穴,但见隧洞曲折,磷火绿莹照壁,皆嵌人骨。行百二十步,豁见地宫宏阔,穹顶悬尸如林,中央血池沸腾,那槐精现原形——虬根盘结成妇人首,万千须根皆作毒蛇状,正吮吸池中血水。
妖物厉啸:“纯阳子!吾采月华千年,未尝害生,何故相逼?”洞宾冷笑:“窃太阴精气,假托仙名,淫杀书生十七人,尚敢诳语?”剑诀一指,纯阳剑化赤龙扑去。槐精喷吐黑涎,地面窜出无数根须缠剑,竟成僵持。
正斗间,忽闻阴笑自四壁来:“吕祖道高,可识此阵?”但见血池中浮起八具铜棺,棺盖轰然开启,跳出青面僵尸,按八卦方位站定,口吐幽冥之火。洞宾捻须哂笑:“魑魅魍魉,也妄摆八卦?”解腰间葫芦倾酒,酒滴落地成金莲,莲心迸三昧真火,反烧僵尸道袍。
槐精趁机发难,主根突刺洞宾后心。却听“铛”然巨响,根须触紫金道冠而碎。洞宾反手掣下背上麈尾,凌空书写雷文:“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霎时霹雳交加,地宫顶破开大洞,月光如银柱灌入,照定槐精。妖物哀嚎声中皮肉剥落,现出焦黑树心,中有血珠跳动——正是其元丹。
忽闻幽叹传来:“道友手下留情。”但见月华凝成素衣女形,敛衽施礼:“吾乃广寒宫捣药玉兔,此妖前身实为月桂分枝,因窃窥羿射日弓被贬凡尘。乞念其修行不易,容我带回太阴管教。”洞宾沉吟:“既承月宫说情,可饶其命,然必须毁去道行。”剑尖轻点,血珠迸散,槐精缩为三寸枯枝,玉兔收入袖中翩然而去。
地宫轰塌之际,洞宾携柳生主仆遁出。方欲离去,忽见东方妖气冲霄,掐指一算,蹙眉道:“槐精不过傀儡,另有魔头借其血气修炼。”遂留居柳宅,日间假作游方郎中,暗查妖源。
数日后,城东突发奇案。富户张员外嫁女,花轿行至白马桥,忽起黑雾,新娘消失无踪,唯桥栏留焦黑手印。洞宾往视,捻印痕嗅之曰:“此旱魃之息也。”夜半登城楼望气,见北方丘陵隐现赤芒。潜行至三十里外乱葬岗,但见坟冢皆裂,尸骨焦枯,中央巨墓碑刻“宋镇北将军李讳破虏之墓”。
正察看时,阴风卷沙扑面,墓中传出金铁交鸣之声:“纯阳子!吾本朝忠良,死后镇此边关三百载,今借少阳之气重塑肉身,尔敢阻天命乎?”洞宾朗笑:“将军纵有勋劳,岂可逆天道炼尸仙?”话音未落,墓门炸裂,跃出金甲僵尸,手持断戟,目喷碧火。
恶战二十回合,僵尸渐怯,忽化黑风遁向沂水。洞宾急追,见其投入河中,霎时浊浪排空,现出八丈蛟龙——原是被斩的镇河蛟魔借尸还魂!蛟尾扫塌半里河堤,洪水淹向村落。洞宾急抛道冠化金堤暂阻水势,自身踏浪斗蛟。剑锋过处,龙鳞纷落,黑血染浊波涛。
忽闻云端佛号悠扬,白衣大士现丈六金身,柳枝洒露,洪水渐退。蛟魔伏波哀鸣:“菩萨慈悲!吾本泾河龙裔,因犯天条被斩,今借兵解之体修行,何罪之有?”观音叹道:“孽障!昔年尔兴水患淹三县,今又盗掘忠骨,罪上加罪。”洞宾剑指蛟首:“可知所害新娘何在?”
蛟魔吐出一颗明珠,新娘自珠中滚落,昏迷但无恙。观音取杨枝点化:“李将军英魂当往生,蛟魔需镇锁淮井。”收蛟入玉瓶,驾云而去。洞宾松口气,忽心生警兆,急返柳宅——却见屋舍尽成焦土,老仆昏厥在地,柳生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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