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有砚池巷,宽不盈丈,青石板路蜿蜒如蛇。巷口有老槐一株,荫蔽半街,树下常聚三五行人,说些前朝旧事、邻里新闻。万历某年仲夏,槐花正盛时,巷内忽起一桩公案,牵连三姓五户,竟演成满城风雨。
话说巷尾住着沈姓寡妇,夫家原是个走街郎中,去岁染时疫去了,留得三间瓦屋并一圃药草。沈娘子年方廿五,素衣荆钗,每日价闭门捣药,不与闲人往来。对门住着杜老秀才,乃巷中第一等热心人,常拄藤杖立于槐下,见人便道:“沈家娘子贞静,可叹门前冷落,老朽当看顾一二。”
这日薄暮,沈娘子正晾晒茯苓,忽闻叩门声甚急。启扉见一胖大妇人,着绛色比甲,满头珠翠乱颤,乃是巷中媒婆薛嫂。后随两名壮汉,抬朱漆箱笼,不由分说撞入院中。
薛嫂叉腰道:“娘子造化!城东徐员外第三房新丧,欲寻填房。员外年过半百,家私万贯,见娘子画像甚喜,特命老身送来聘礼。”指那箱笼道:“此中锦缎十匹、白银百两、赤金头面一副,明日花轿来接。”
沈娘子闻言色变:“薛嫂莫戏言,未亡人誓不守节,何曾答允婚事?”薛嫂冷笑,自袖中掏出一纸婚书,上有鲜红指印:“娘子上月病重,借徐员外二十两银请医问药,这欠契写明逾期不还便以身相抵。现有保画押,娘子想抵赖不成?”
正争执间,杜老秀才拄杖而来,连呼:“荒唐!老朽日日在此,何曾见徐家人来放债?”薛嫂啐道:“老杀才!保人就是你那好侄儿杜三郎!”话音未落,西邻木门吱呀作响,转出个青衫男子,方面阔口,正是杜三郎。此人平日贩些南北杂货,常对沈娘子嘘寒问暖。
杜三郎对众人唱喏,忽向沈娘子躬身道:“嫂嫂恕罪!那日见嫂嫂病笃,郎中索要诊金甚急,小弟一时糊涂作保。原想徐家宽厚,不料...”言未毕,薛嫂厉声打断:“休要啰唣!明日吉时,娘子自备妆奁罢!”说罢摔门而去。
是夜沈娘子对烛垂泪,忽闻窗棂轻响。开窗见一纸团,展读竟是她画押的假契,另附小字:“三更柴房相见。”认得是杜三郎笔迹。娘子踌躇良久,终携契纸潜往后院。
柴房阴影里却闪出薛嫂并两个婆子,劈手夺过契纸,大笑:“小贱人果然中计!三郎早将真契抵押赌场,今夜特骗你取出假契对质!”言罢捆了娘子塞入口袋。忽闻墙头瓦响,杜老秀才颤巍巍举着油灯,怒喝:“老虔婆!已报知地保,官差即刻便到!”
混乱中,杜三郎自暗处扑出欲夺口袋,却被一物绊倒。原来沈娘子日常捣药的铁杵滚落在地,正砸中其踝骨。顿时惨叫惊动四邻,东西六户皆亮灯火。地保率人赶到时,但见薛嫂揪扯老秀才胡须,杜三郎抱足哀嚎,口袋中沈娘子已昏厥过去。
此事闹到应天府,方知徐员外纳妾是假,实乃薛嫂与杜三郎合谋。杜三郎赌输巨款,窥得沈娘子家传有紫檀药箱,内藏前朝御医手稿,值价千金。遂伪造债契,欲人财两得。府尹大怒,各杖五十,判赔沈娘子纹银二百两。
本该尘埃落定,谁知半月后怪事频生。先是杜三郎暴毙家中,浑身无伤,唯眉心一点朱砂痕。薛嫂一夜疯癫,终日嘶喊“紫衣人索命”。更奇者,沈娘子院中药圃忽生异卉,赤茎墨叶,开紫花如小盏,幽香彻夜不散。
杜老秀才疑有蹊跷,暗查药典,方知此花名“判官笔”,唯古墓旁偶生。忽忆起沈郎中生前言及:宅基乃前元提刑官废园,地下似有砖室。是夜雷雨大作,老秀才见沈家院中塌陷一洞,内有石阶通幽。壮胆持烛而下,见穹顶彩绘剥落,竟是一座刑狱主题冥殿!正中石案供着紫袍判官像,左手执卷,右手笔尖正指地面裂缝——恰是沈家药圃方位。
老秀才骇然欲退,忽闻环佩叮当。转身见一女子自阴影出,着前元官服,面覆轻纱:“先生勿惊。妾乃提刑官之女,父遭冤狱,阖家殉难。感念沈娘子贞烈,特显形诛恶。”言罢轻拂袖,判官笔尖滴下墨珠,地上现出杜三郎死状:那夜潜回欲盗药箱,被判官笔透颅而亡。
老秀才战栗问:“娘子欲何为?”女子叹息:“尘缘已了,唯地下藏父着《洗冤录》全帙。沈娘子仁心,当传此术。”语毕渐隐。次日老秀才说与沈娘子,二人报官发掘,果得铁函藏书。娘子遂开女科,专治疑难怪症,活人无算。巷口老槐此后花开四季,人皆言是判官朱笔点化。惟雨夜时,或闻地下有翻书声,盖奇冤昭雪之卷,永无阅尽时也。
此案了后,砚池巷复归平静。沈娘子得奇书后,医术精进,尤擅验伤断狱。时人谓之“女提刑”,每日求医问药者塞巷填门。娘子心善,贫者不敢诊金,反赠药饵,故虽声名鹊起,家计反见拮据。
杜老秀才自历冥殿奇遇,常于槐下说异闻。某日正讲判官笔轶事,忽有华盖马车停驻,下来个锦袍公子,面黄肌瘦,由僮仆搀扶而至。闻者皆避,盖知此乃应天府尹嫡子,姓赵名璋,素有痼疾。群医束手,闻娘子奇术特来求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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