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唐人云:“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此言虽善,然世间能彻悟者几何?今说一段成德年间奇事,出在汴梁城宣德门外胭脂巷。巷中有一寒士姓莫名守谦,字子虚,原系西蜀成都府人氏,祖上曾为翰林待诏。这莫生年方弱冠,生得眉目疏朗,尤擅工笔人物,笔下仕女宛若生人,然因家道中落,只得在巷口赁得半间画铺,每日卖些扇面儿、祖师爷像度日。
这一日春寒料峭,莫生正对着一幅未竟的《嫦娥奔月图》发怔,忽闻门外铜铃响动。但见一老叟拄着筇杖进来,白发如雪,身着葛布道袍,腰系玄色丝绦,开口声若洪钟:“郎君笔下有仙气,奈何困于尘泥?”莫生慌忙作揖:“小子拙笔,不过糊口之计,怎当得仙字?”老叟笑而不答,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老朽欲求一幅《群仙赴会图》,润笔纹银百两,先付半数。”莫生惊得倒退半步——这等价钱便是王府画师也难得,何况自己这陋巷小店?
老叟似看透他心思,又道:“只需依我三事:一不用金粉,二不施朱砂,三须在月圆之夜于金明池畔作画。”言毕置下银锭飘然而去。莫生追出门外,但见长街空寂,唯余暮色苍茫,手中银锭触手生温,方知不是梦境。
自此莫生闭门谢客,专意描摹。说也奇怪,素日画人物总要反复修改,此番竟如有神助,笔尖流转处,诸仙形态宛然欲活。至第十四夜月满如盘,莫生携画具至金明池北岸小亭。方铺开绢帛,忽闻环佩叮咚,异香袭人,池面升起十数盏碧纱灯,隐约有仙乐自水底传来。正惊疑间,手中画笔忽自行飞起,凌空点染丹青,但见绢上众仙衣带飘举,眸中含笑,竟似要破绢而出。
倏尔狂风大作,池中跃起一尾金鲤正落在画绢之上,鱼尾扫过处,为首的女仙眼角忽添了一颗朱砂痣。莫生急取笔修补,却听得一声叹息:“痴儿,此乃天机点化,何故强违?”抬头见那老叟立于月下,袖中飞出一道金光将画卷收去:“三日后来大相国寺后园取画。”语罢人与金光俱杳。
莫生恍恍惚惚归家,次日便觉神魂不定。第三日清晨,忽有宫使叩门,言及太后梦中得九天玄女示现,眼角有朱砂痣一点,恰与莫生昨日所画相符。当下宣召入宫,敕令绘制《玄女赐福图》。莫生战栗不敢言,唯唯领命。及至大相国寺,果见老叟于银杏树下相候,授以新绘的玄女像,眼角朱砂灼灼如生。
莫生持画入宫,太后见之泣下,称与梦中所见毫厘不差。当下赐金百镒,授翰林图画院待诏。一时莫生名动京华,王公贵胄求画者络绎不绝。然其每作画必闭户焚香,外人但见其进出宫廷,俨然新贵气象。
却说当朝宰相韩琦有侄女名唤瑶章,年方二八,工诗词,善音律,尤爱书画。闻得莫生盛名,暗遣侍女以家藏吴道子真迹求题跋。莫生展卷,见《天王送子图》笔力雄健,忽生感应,提笔续写一段云气缭绕,中隐一天女抱琵琶半遮面。侍女携归,瑶章观之惊叹:“此非画技,实通灵也!”自此常以书画为由,与莫生诗文唱和。
逾月余,值端阳佳节,瑶章随叔母入大相国寺进香。于偏殿廊下偶遇莫生正在临摹壁画,四目相对时,檐角铜铃骤响,一阵风来将小姐帷帽吹落。莫生疾步拾起,见女子云鬓花颜,眸似秋水,不觉痴立。侍女嗔道:“呆画师,此乃相府千金!”瑶章却抿嘴一笑,自袖中落下一方鲛绡帕,上绣双蝶穿花。待主仆去远,莫生拾起帕子,但闻冷香袭人,角上缀着小小珊瑚珠子。
当夜莫生对灯凝思,取碧玉纸绘就《天女拈花图》,将鲛绡帕上的双蝶隐于云纹之中。次日托牙婆送入相府,瑶章得画会意,暗叹画师心思机巧。自此两人借牙婆传递诗画,情愫日深。然韩相公已将侄女许配给参知政事之子,婚期定在来年三月。
莫生闻讯如遭雷击,竟一病不起。昏沉中见那老叟入梦而来:“郎君欲遂鸾凤愿,须求丹青通幽冥。城南乱葬岗有古墓碑刻‘唐故女道士柳真人墓’,拓其纹样覆于画上,自有奇验。”言罢掷下一枚古铜镜而去。莫生惊醒,见枕边果有铜镜一面,背刻八卦纹样。
是夜风雨大作,莫生冒雨至城南,果见残碑半埋土中。拓得碑上蟠螭纹归来,依梦中所言将纹样摹于新绘的《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之中。画方成,忽闻叩门声急,开扉见瑶章浑身湿透立于雨中,泣道:“妾闻君病重,窃逃出府...”话音未落,街巷传来马蹄声,竟是相府家丁追至。
情急之下莫生展画覆于二人身上,但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竟身处华堂之上。四周烛火通明,笙歌聒耳,满座宾客皆唐衣冠饰,案上玉盘珍馐琳琅。屏风后转出一位虬髯官员拱手笑道:“今夕良宴,得遇佳人才子,真乃天作之合也!”莫生惊觉此景与所绘《夜宴图》一般无二,方知已入画中幻境。
忽闻鸡鸣破晓,画中世界骤然消散。二人仍处画室,然窗外日上三竿,相府家丁早已无踪。原来画中一夜,世上不过弹指光阴。瑶章见莫生画艺通神,决意委身相从。二人简单拜了天地,将画铺后室作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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