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斯如是说 第53章 军士长克劳斯

数日后，市中心，一家酒店内。

其招牌上的烫金字母已在数次爆炸的冲击波中剥落。

二楼的一间宴会厅被临时征用为会议室。

尘埃覆盖着地面，仿佛一场散场的盛宴留下的灰色绒布。

吊灯的电源早已切断。数条电缆从被撬开的通风口垂下，为几盏发出惨白光芒的工业照明灯供电。

灯光为一张孤零零的长条木桌及其周围的人投射出冗长而扭曲的影子。

“克劳斯军士长，出列！”

声音的主人是本市起义军的总负责人，奥登·卡迈克尔上校。

他的发音方式极为独特，每一个辅音，尤其是那些需要唇部闭合或舌尖抵触齿龈的音节，都被他以一种蓄意的、近乎肌肉痉挛的方式猛然弹出。

这使得他的话语具备了一种奇异的爆破感，仿佛每一个词都是从膛线中射出的弹丸。

远处街道尽头传来的、时断时续的自动武器点射声，则恰好为这独特的发声技巧提供了完美的和声。

除了被点到名的当事人，几乎无人能听清那个名字的具体发音细节，只记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冲击力。

“到！”

克劳斯向前一步，身体动作精准而有力。

他的右臂以肩关节为轴，划出一道毫无滞涩的弧线，五指并拢伸直，在太阳穴旁骤然停顿。

灰色作训服略显粗糙的棉质布料，因这用力过猛的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与手臂的肌肉线条形成短暂而充分的贴合。

“你来自哪里？你带来了多少战士？”

卡迈克尔上校问道。

“报告上校，我来自石溪社区，代表社区周边区域，我带来了三十名战士。”

“你收集到了多少单位的补给包？”

“二十个。”

补给包，是对沃尔普先生提供的那些武器箱的内部称呼。

克劳斯他们最初仅分配到五个，但在向市中心进发前，他们成功收编了数支零散的起义力量。

如今，他们掌握了二十个箱子，并根据箱子内容物分为四类。

除了仅装载了手枪与宣传品的一个，其余箱子为他们提供了一套足以武装近百人的完整步兵武器系统。

包括三具“标枪”便携式反坦克导弹发射器与五具At4火箭筒，以及各式各样的精良装备。

弹药看似也极为充裕。

他不确定这些军火究竟能支撑多久，但他根据自己贫乏的军事经验猜测，那至少能供给一次营级规模的高烈度交火。

在他看来，这绰绰有余。

他们似乎只需要再进行一次这样的决战，便能彻底控制这座城市的核心区域，从而获得真正的话语权，去寻求更广泛的支持与更稳定的补给。

他是这么判断的，奥登·卡迈克尔上校在他的演说中是这么阐述的，沃尔普先生在他的承诺里是这么保证的。

而那位远在天边的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友利坚首席实干家——尽管并非他们的同伴——他对此也并未表示过任何反对。

“克劳斯军士长，你和你的支队将负责东侧新防线的防守。”

卡迈克尔上校说着，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在铺于桌面的城市地图上随意地划过一个圈。

其姿态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从那边的仁爱健康诊所，到那头的沃尔玛超市。”

他的听众们立刻明白过来。

事实上，上校所指的区域离他们此刻所在的酒店极近。

近到只需走到窗边，便能用肉眼清晰地观察到那两栋建筑的轮廓。

“你说的是这里。”

克劳斯没有看向地图，而是伸出食指，隔空在视野的左侧点了一下，又平移至右侧停顿，

“从诊所那栋三层红砖楼的拐角，到超市那个巨大的蓝色招牌。”

“对，那就是你们的防线，朋友们。”

卡迈克尔上校的声音再度充满了那种爆破式的激情，

“这是一项危险而光荣的使命。

你们是扼守我们侧翼的钢铁哨兵，是保卫我们胜利果实的坚实壁垒！”

“可据我所知，那片区域远离交火前线。”

克劳斯不解问道，“这也依然危险而光荣吗？”

“不是交火前线？”

卡迈克尔上校的表情凝固了。

在他身边的其他人嗅到质疑的气味之前，他立刻将视线投向了桌子另一头，一位负责向他提供战略咨询服务的顶峰集团顾问身上。

在一众穿着灰色作训服、手臂上扎着红色布条的起义者中，这位先生的装束显得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衬衫，胸口口袋上方用白线绣着公司的徽标，配上卡其色的斜纹棉布裤，像是一位刚刚巡视完厂房的技术主管。

在接收到上校询问的目光后，他用食指中关节推了推鼻梁上朴素的钢丝边眼镜，短暂地用拇指蹭了一下鼻翼。

随后，他给出了一个逻辑流畅到近乎油滑的解答。

“敌人的攻势非常猛烈。

我们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主动放弃了一些非核心阵地。

你们即将防守的区域，很快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突出部。”

“战况不利？”

克劳斯追问。

“形势一片大好。”

顾问的回答毫无迟疑，斩钉截铁，

“核心的战略支点始终被我们牢牢掌握在手中。

我们在通过不断的、计划性的战术转进，诱敌深入，将敌军拖入我们预设的决战区域。

战争的主导权，始终在我们这边。”

“没错！”

卡迈克尔上校立刻接过话头，将顾问那番技术性的陈述升华为一句口号，

“无需怀疑，胜利就在眼前！”

有些可疑。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落入克劳斯温热的头脑中。

但对方迅速转向了下一个话题，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深究，便很快将那丝疑虑抛之脑后。

“补给能跟上吗？”

“我们不会让任何在前线的战士们失去支持。”

卡迈克尔上校的声音铿锵有力，

“形势有些艰难，但集体会克服一切困难，支援前方！”

“您可以放心，”

顾问补充道，“技术上，这完全可以做到。”

“我们利益一致，目标一致，理想一致。”

上校最后总结。

“我希望你们能实现自己的承诺。”

“当然，军士长。您还有其他疑问或要求吗？”

克劳斯的神情出现了一刹那的游移，但几乎在形成的同时就已消散。

他强行稳住心神，摆出一种理所当然的镇定姿态：

“我需要一些特别物资。”

“您说。”

“一些银啡呔。

我是说，用它来作止痛药。

我的人需要它。”

卡迈克尔上校再次看向顾问。

克劳斯的视线也本能地跟了过去，却只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种极难解读的表情。

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却又空无一物。

顾问的声音平淡如水：

“您可以在诊所的药房里搜索一下，我相信应该还有剩余。”

“这不是诊所的常备药。”

克劳斯坚持道，“社区附近所有的诊所我们都检查过，没有任何储备。”

“那其他的止痛药呢？

布洛芬或者对乙酰氨基酚似乎是更常规的替代品。”

“至于其他的……我想给我的战士们最好的。你们明白吗？”

顾问轻轻点了点头卡迈克尔上校也随之重重地点头。

“这非常合理。”顾问说道。

“充满领导力，决策力，以及远见！”

上校的赞美之词如同连发的礼炮，接踵而至，

“我会从我们的储备中，特别为你派发一些。英雄理应得到最好的支持！”

听到这出乎意料却又仿佛理所当然的肯定，克劳斯心中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终于转化为了真正的理直气壮。

正如他所说，正如他们所赞同的那样，这是一项完全合理的、为一个领导者所必备的诉求。

他们又就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讨论了几句，克劳斯随即起身告辞。

他离开了那间光线惨白的会议室，在酒店一楼狼藉的大厅中，召集了他的部下。

弗里茨，汉斯，莉娜……三十名追随他而来的起义者，围绕在他身边。

阿克塞尔不在他们之中。

在收到向市中心集结的信号后，他选择带领一小部分人留守在石溪社区的阵地中。

他将主动前往市中心、参与这场决战的权力，连同小队头目的威信，一并交给了渴望离开来忘却阻击战记忆的克劳斯。

在阿比盖尔不经意的、诱导性的话语下，没有人看不出这个选择背后的内在逻辑

——他害怕了，他害怕真正的战斗。

而克劳斯，组织内唯一一位在战斗中亲手杀过人的战士，即使腿部受伤也要坚持执行狙击任务的勇敢者，他才是真正值得追随的英雄。

这个认知，如在队伍中悄然弥漫开来，并迅速转化为共识。

克劳斯看见了阿比盖尔。

她穿着与他别无二致的灰色作训服与红袖章。

作训服由上校的手下向他发放，本应直属于头目，或者说军官。

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

这让她在一群穿着杂乱便服的追随者中显得尤为突出，自然而然地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克劳斯。”

“艾比。”

他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完成了一次亲密的拥抱。

现在，这个动作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显得无比自然。

他们的关系已然公开，没有人对此流露出任何异议或微词。

“怎么样？”

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声音轻柔而洋溢着暖意。

“非常顺利。”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我们的防区在仁爱诊所到沃尔玛超市。”

“药呢？”

“拿到了。他们很慷慨。”

两人分开。

随后，克劳斯与阿比盖尔开始指挥着众人，前往预定的防区。

那里的景象有些出人意料。

虽然街区经历了暴乱，居民早已逃离，但建筑物的结构和屋内的陈设大多完好无损。

将武器箱搬入超市的地下室后，他们甚至短暂地拥有了一段近乎居家的生活

——这片区域的电力与自来水系统由曙光集团承包，在混乱中受到了某种默契的保护，并未停摆。

克劳斯和阿比盖尔为自己挑选了街角一栋最完善的二层住宅。

其内部配置足以满足一位中产阶级对舒适生活的一切想象。

他们在客厅的木桌下架设了无线电台，但很少有人打扰他们。

只有更靠前的阵地，偶尔会传来几声夹杂着静电噪音、寻求支援的嘶吼。

那个不和谐的声音，在他们入驻的第二天清晨，便彻底戛然而止了。

在柔软的床上，在水汽氤氲的浴室内，在餐厅与厨房那冰冷的台面上，他们服用着新得到的药品，在被厚重窗帘过滤得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做着所有理应发生的事情。

连迫在眉睫的战争都被暂时遗忘。

也许，只有沃尔普先生的捷报才能打扰他们

——他会宣布战争的胜利，宣布克兰普政府的投降，让这场迷幻的美梦直接带领他们走向一个光荣的新世界。

一个让所有人都记住英雄克劳斯和他身边的阿比盖尔的天堂。

当然，这一切并未发生。

美梦很快便戛然而止。

入驻防线的第二天傍晚，那层基于远处枪炮声构筑的、脆弱的宁静被猛然击碎。

硝烟的气味，如涨潮般漫过了街区的每一个角落。

当时，他们正相拥在一楼卧室的床上，沉浸在无比深沉的睡眠之中。

下一秒，屋顶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巨响。

仿佛一股无法抗拒的外力瞬间折断了房屋的脊椎。

木梁断裂的“咔嚓”声、砖石结构分崩离析的“轰隆”声、以及某种易燃物被瞬间点燃后发出的“呼”声，在无法感知的瞬间交织在一起。

克劳斯与阿比盖尔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惊醒。

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对方因震惊而猛然睁大的双眼中，读出了惊恐，读出了不安。

在确认了那份感觉的真实性之后，他们各自做出了下一步的动作。

阿比盖尔迅速地套上衣服，猛地拉开窗帘，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涌入，将她的脸照得透亮。

而克劳斯则翻身下床，扑向客厅木桌下的电台

——随即，两人通过不同的方式，知晓了同一个现状。

“克劳斯军士长，前沿阵地已被突破，你部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重复，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是卡迈克尔上校的声音，因无线电的传输而略微失真。

“明白。”

克劳斯应答着，开始飞快地更换衣物。

阿比盖尔已经先他一步冲出了房门，去召集他们那些同样从美梦中被惊醒的手下。

乔瓦尼·沃尔普来了。

他让他们为他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