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亦无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宣使

兀城城主府：

大殿开阔，地面以深色桐木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疏朗的梁椽结构，使其泛着温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冷而隽永的墨香，殿内主位设一宽大紫檀平头案，其上仅置一青瓷笔海、一方古砚、一叠公文，整洁非常。

两侧高墙之上，并无繁复装饰，仅以素白宣纸般的细腻材质裱覆，其上整齐悬挂着一幅幅人物画像。

画像依次排开，宛如一条无声的历史长河，默默注视着殿中的一切。目光扫过，能见早期画像的墨色略显古拙沉黯，纸绢亦微微泛黄，上面的每个人似乎都带着独属于画中之人的故事，视线落到最后一幅画卷时。

主座屏风后出现了与最后一幅画卷相同容颜之人，那人面容略显清瘦，下颌线条清晰，两鬓已见明显的霜白之色，年约五十，立于殿上，如一方温润却不可撼动的古砚。

殿正中站着六个身着不同服饰之人，两女，四男。

从左到右依次为：魅族宣使陌影（女）；人族宣使褚瀚飞（男），魔族宣使羿道（男），妖族宣使洪楷（男），水族宣使匡文（女），仙族宣使廖星澜（男）。

他们神色不一，有的不屑，有的冷淡，有的高傲。

虽然六人站姿神态不尽相同，却每人脚下都有一张符，准确来说是对应他们各自种族的字，至于他们为什么面露不屑，却仍站在这里，很明显被脚下的这个字符限制了行动。

“城主大人，这件事没我魅族之人！”陌影瞳孔泛起蓝光，似笑非笑。

“巧了，魔族也没死人，快点解开，别浪费我时间！”羿道不耐烦地将视线放在城主身上。

城主面如秋日平湖，底蕴深邃，随着大手一挥，陌影和羿道脚下符咒消失，两人随即转身离开。

“其余几位，便多留一会吧，这次伤亡人数有点多，我不干涉你们内部的处理结果，但……洪楷！”城主下一刻出现在了洪楷跟前“你律下不严啊？”

“哼！蝼蚁，处死行了，你也快点吧，我早去早解决！”洪楷似乎并不对这位城主有任何敬畏。

“你们也是这个态度吗？”城主温和之下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所自然养成的凝练气场，不怒自威。

“事已至此，我会将其元灵交予我族统领！”廖星澜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同上！”匡文面如平湖，没有波澜。

“人死如灯灭，夺人性命者死了就行！”褚瀚飞眸子沉沉向洪楷压去。

“去处理吧！”城主抬脚落下，他们身下的符咒消失，随着各自灵力出现，消失不见。

城主侧身看着整个大殿陷入沉思“真是一群糟糕的家伙，糟糕的规矩，糟糕的地方！”

……

望月酒馆：

坐在望月酒馆后院屋檐上的霍风斜坐着，长指在腰间书笺上不定时敲着节拍。

余青则大口咬着包子，脸上全是满足。

霍风脑海里闪过一幕，敲打着节拍的指尖突然停滞“霍云？”他感受到霍云的妖力正在快速消散。

“嗯？霍云？”余青探头朝下面瞄了一眼，霍水和霍天还在洗碗，也没见到霍云呀。

“霍云出事了！”霍风妖眼一开，迅速定位，朝着南方而去。

“不救他们了？”余青看了眼霍水和霍天，果断选择追霍风。

霍天无意抬头，看到霍风和余青一闪而过。

“大哥，我好像……想霍风和余青想的出现幻觉了！”霍天以为是他眼花了。

“多洗几个碗就不眼花了！”霍水喘了口气，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小少主……你在哪呀？来救我呀！”

“不许吵吵，快点洗！”嗑瓜子的丫头随手伸进果盘，抓起一颗核桃不偏不倚砸在了霍水头上。

“啊！虐妖啊！”霍水觉得这回真是倒霉到家了。

……

地牢：

龙楚确定巩乙暂时不会逃脱后，刚转身准备去看霍云，突然感受到多种灵气激荡环绕。

龙楚看着这群人，他们神色迥异，穿着截然不同，身体不同部位都印着某种图腾，他看不出他们的真身和种族。

“渣子！”洪楷大步朝囚禁着巩乙的笼子走来。

伴随着手上黑色妖气，龙楚瞳孔放大，画符阻挡，可对方轻而易举便打破了符咒，嘴里嘟囔着“又是一个画符的，真是令人讨厌的小家伙！”随即一掌将他震了出去。

龙楚这才意识到他的目标是巩乙“住手，你是何人？”竹子化剑，挥剑而出，击散了洪楷手边的妖气。

“哼？你是要维护一只取了他人性命的妖吗？”洪楷眼皮懒懒一垂，嘴角扯起半分。

“你们是宣使？”龙楚大胆猜测，巩乙的上级采用这种屠杀殆尽的方法，就摆明了要将巩乙推出去顶罪，自然不会出现明面上对付自己。

洪楷目光掠过像扫过秽物，随即盯上了巩乙，随着对方大手一挥，龙楚加制在上方的符咒被打破，铁笼如朽木般被劈开化为铁屑“哐哐哐”打在了其他铁笼上。

巩乙没了束缚，扑向洪楷鼠口大张准备撕咬，洪楷缓缓抬起胳膊活动了一番手腕，扭了扭脖子，伴随着拳头上被黑色灵力包裹。

龙楚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瞳孔骤缩，面部肌肉扭曲，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住手！停下！”

龙楚本欲上前阻止，却被身后一股灵力定在了原地“妨碍宣使执行，可是会被视为同罪的，念你初到兀城，不懂规矩，今日便不追责，带着你那位妖友，离开吧！”褚瀚飞见龙楚是个人族少年，而自己作为人族宣使，也有义务加以劝告。

洪楷渡着灵力的拳头携着狂暴的力量猛然砸入巩乙张开的血口中，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碎裂声，巩乙尖锐的那对门齿瞬间崩飞，混合着血沫，去势未减的拳头如同烧红的铁杵捅穿蜡块，轻易地击碎了巩乙脆弱的上颚骨，继续向上，直没至腕，猩红的拳尖自后脑颅骨下猝然穿出，滴落着混有脑浆的浓稠血液。

巩乙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甚至未能将疼痛喊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软塌。

碎裂的门齿落在了龙楚脚边，脑浆迸裂溅出的血滴打在了他的脸上。

龙楚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巩乙惨死的模样。

褚瀚飞见状收回灵力，一股强烈的酸液猛地从胃底窜上喉咙，灼烧着食管，龙楚死死捂住嘴，喉咙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干呕了几下，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腥臭的气味中扭曲旋转起来。

“兀城，羲和七十八年四月初九，妖族，巩乙，灭！”

“兀城，羲和七十八年四月初九，水族，蔺明，死！”

“兀城，羲和七十八年四月初九，仙族，梵煜，死！”

“兀城，羲和七十八年四月初九，人族，邵思淼，死！”

“兀城……”

龙楚的扭曲视线中看着那些衣衫飘飘，颜色各异的宣使，手持笔墨，站在一副副尸体跟前如判官记录，冷冷念着已死之人的名字，没有一丝对同族之死的悲伤和动容，他们平静的脸上甚至找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龙楚从巨大的情绪牢笼中抽离，踉踉跄跄走向洪楷“为何不听他一言，他是被丹药炼化了妖丹控制了神智，他有错，为何不让他说出原委，真正的凶手是万法门，是万法门的掌权者，他只不过是被推出的棋子！”

洪楷鼻腔里泄出一声轻嗤，视线如弹开一只臭虫将龙楚推开，漫不经心，尽是厌弃。

“什么生灵无界，生命共栖，你作为掌权者，不辩是非对错，出手便取其性命，和被控制杀人的巩乙又有何区别？”龙楚挥手引雷，巨雷劈裂地面直直而下，洪楷蹙眉筑起防护，闪身躲开一脚踹在了龙楚腹部“有点意思，还会雷法，兀城太死了，就缺你这种不怕死还自以为不可一世的！”

“哦？动手了？”匡文托腮“褚瀚飞，他是人哦？不去帮一把？”

“那边不也有只奄奄一息的鲛，你不也没有去帮一把吗？”褚瀚飞扭头，在尸体中寻找人族进行记录“两个，幸好只有两个！”

“说不定今日那少年就是第三个呢？”匡文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廖星澜也停下了手中记录的笔，看着能和洪楷交上手的龙楚“以他目前人的身份来看，挺厉害的！”

“人？这我就不知道如何修炼了，对吧？”匡文抬眸歪头看向身后的褚瀚飞轻佻一笑。

龙楚被一脚踹到了身后墙角，猛地撞上了一块尖锐的角，仿佛有一把炽热的匕首瞬间刺入。龙楚原先腰伤的地方传来刺痛，每一根神经都在这刺痛下战栗。

汹涌而来的钝痛，好似有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受伤处，疼得龙楚眼前一阵发黑，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龙楚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伤口，让疼痛愈发清晰，冷汗不由自主地从额头冒出。

洪楷迈步走近龙楚，凌空出现的符凝成两把飞刃，洪楷极力躲避，但飞刃在数次转弯后直接穿透了他左半侧身体的手腕脚腕。

“律下的意思是，在我跟前，你便是下，若再逾矩，后果自负！”城主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洪楷耳边。

其他几人见状心照不宣，转身继续记录。

“是！”洪楷咬牙，不再靠近龙楚，转身去记载妖族死亡名单。

除了人族，人死元灵即刻消散外，其他几族的宣使，都收回了那些本族之人的元灵晶体，以便向其各族首领交代。

匡文青色裙摆缓缓而起，她走到还在给鲛人渡妖力的霍云跟前，垂眸看了眼鲛人的伤势“放弃吧，他活不了了！”

随着地上的尸体消失，除了匡文还站在鲛人旁边，其余宣使皆已离开，匡文咂舌“真是个执着的妖！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匡文摇了摇头也消失不见。

龙楚缓了口气，抬手随着灵力进入后腰，刚才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他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宣使，大概明白了他们所谓的职责，说到底就是手持一张空白的生死簿，有人死了，寥寥几笔记叙，至于所谓的不可夺取他人性命，也不过是个泛泛而谈的苍白之言。

他们根本不在乎原因，不在乎有没有隐情，他们只会找死者和直接取人性命者，又以近乎同样残忍的方法以暴制暴，至于暗处，他们或许不是不是不知道，只是选择性无视！

这便是兀城！

龙楚起身，捡起巩乙被打落的牙齿，蜷缩不见。

龙楚走到鲛人身边，下蹲伸手查探，随着红色灵力进入，龙楚指尖猛地一颤，呼吸都顿在喉间“霍云……他可能……”

霍云所渡妖力已接近极限，可鲛人的伤口依然没有愈合，他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看向龙楚，原本透着清澈信任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的哀求。

“不会的！不会的！”霍云拼尽摇头，强行为其灌输妖力，却随着体力不支口吐鲜血，龙楚见状探指封住鲛人穴位，一把拽开霍云还妄图灌输灵力的手“霍云，不可以，这样你们都会死的！”

“小少主！！”霍云几乎扑爬着，膝盖在粘稠的血泊中拖行，死死揪住了龙楚染血的衣角。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小少主，求你了，求求你救救他！”霍云的哭腔破碎，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不起，都是我，那天晚上没有救他们，他们才会这样……他……他还没死，求求你，小少主！”霍云颤抖着指向鲛人微微起伏的、破损的鳃盖，仿佛那就是连接生命与希望的最后一丝微光。

龙楚苍白的脸上因为霍云苦苦哀求泛起泪花“霍云……我……我也没办法了！”

霍云拼命摇头想要否认对方的说法，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鲛人的恩情“小少主，是他……就是他那晚提醒我们，我和芊儿姑娘逃跑时他原本可以弄出声响，这样我们也不会成功逃脱的……但他……他没有出声！他没出卖我们！他现在这样……全是……是我不好，那晚没有带他们一起跑……”

霍云越说情绪越崩溃，再度出手紫色的妖力早已耗竭过度，此刻全凭一股执念撑着。

他看到龙楚染血的胳膊和疲惫不堪的面容，知道他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内心更是被巨大的恐慌和愧疚吞噬“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霍云使不出妖力了，只能徒手掩住对方的伤口。

“谢谢……谢谢你……我们素不相识，辛苦你了！”鲛人迷迷糊糊吊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眼角的鳞片伴随着他的说话声一闪一闪。

霍云迷茫的双眼对上对方强撑起笑意的面容再次哽咽，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鲛人冰冷的鳞片上“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

龙楚别过眼不愿意看到此刻霍云痛苦的模样，可不论他视线落到哪里，刚才那些尸体，巩乙被打穿脑袋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龙楚痛苦地抱住脑袋，感觉有人用钝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它。

他可以早一点的，早一点说不定就能救下他们，或者他不应该卖弄聪明，想要揭开所谓的真相，这样最起码他们不会现在就死在这幽暗的牢房。

是他害死了他们吗？

龙楚抹去眼泪，扭头看向鲛人的尾巴，脑海深处开始深度思索“血……水族……血！”他想起了药师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引血之术。

“霍云，那些血还在吗？”龙楚冷静下来抓住已经神智恍惚的霍云追问。

“听着，不许哭，他能活，能活！”龙楚用力晃着对方，想让其冷静。

听到“能活”二字，霍云仿佛在溺死之前抓住了一根浮木“真的吗，小少主？”

“真的，相信我，告诉我，廊道中是不是所有血都被你收了？”

“嗯！”

“好，有办法了，有了！”龙楚伸手，红色灵力席卷了鲛人的整个身体，类似于屏障一般，将其包裹。

“带他走，回客栈！”龙楚揉了揉脸，好让自己能够尽快抽离刚才崩溃的一幕。

眼看霍云努力了半天都没法抱起对方，毕竟这鲛人也是个大体格子，现在受伤了，他自己也使不上力气。

霍云妖力所剩无几了，自然抱不起对方。

龙楚仰头叹息“霍云啊！我要是能救下他，你就把你的私房钱都给我吧！”

“嗯？”霍云还没反应过来龙楚的话，就被龙楚一把拉开了。

龙楚屈膝半蹲，一手穿过鲛人的鲛尾，另一手环腰背揽住肩胛骨下方，手臂发力将他向上托起，龙楚低估了对方的重量，差点绊倒，随即咬牙稳扎马步“哥们，你这有点重啊！”

“啊！”龙楚咬紧牙关，抱起鲛人就跑，边跑边紧紧禁锢对方打滑的鲛尾，也是让他抱上美男鱼了。

随着咒语出现一道又一道符文，他们三人以极速穿越符咒，抵达了地面，龙楚大口喘息外面的新鲜空气，别说霍云的妖力了，他被打了半天，法力也有点耗光了。

“小少主！”霍云在身侧帮扶。

“画不出了！”龙楚掂了掂怀里的鲛人，他感觉自己要被累死了，后腰也传来阵阵痛感。

当龙楚再度准备化符时，霍风和余青赶来了。

“师兄！”

霍风视线在龙楚，霍云，鲛人三者之间稍作停留，看出龙楚快要力竭，挥掌灵力进入龙楚身体，余青在旁搀扶才免于龙楚瘫软下去。

“谢了啊！”龙楚松了口气看向霍风“我抱不动了，你来！”

“去哪？”霍风手中的竹笺回到腰间，从龙楚怀里接过鲛人。

龙楚抬手指向远处“好，你们快些！”

霍风会意先行离开，龙楚伸手手里出现两颗药丸“霍云，吃了，能帮助恢复灵力！”

“嗯！”霍云拿过一颗吞了下去，龙楚吃了剩下的一颗。

“师兄，你们这是怎么呢？”余青视线移动到龙楚的手臂“你怎么受伤了？”

“没事，小事！用你的艮星载我们！”

“好！”

“混元，剑，出！”余青咒语念出，艮星剑迅速变大，余青先行站了上去，龙楚一把揪住霍云的衣领站稳，长剑在夜色中穿行，云层迅速倒退，龙楚扭头看了眼地牢的方向，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