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靴底碾过淄川城外的青石板时,康熙十八年的秋露正顺着柳树枝条往下滴。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秸秆燃烧的烟味,还有一种……属于故事的气息。
不是他熟悉的23世纪那种被算法拆解的叙事模块,而是带着晚明清初特有的混沌——月光下的聊斋草屋飘出浓茶的苦涩,混着说书人唾沫星子飞溅的乡音,在柳泉边的石桌上凝结成未写就的狐鬼传奇。
跃迁装置的最后一次能量过载在他肋骨上留下了灼热的痛感,此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着细沙。
时间锚点落在《聊斋志异》初刊的康熙二十五年,却一头撞进了蒲松龄最困顿的中年——这位后世以鬼狐闻名的作家,此刻还在为了生计奔波于乡绅宴席与私塾讲堂之间。
柳泉边的茶棚里传来哄笑,一个穿蓝布长衫的瘦高男人正被一群村民围着,手里的粗瓷碗还冒着热气。
男人约莫四十岁,颧骨突出,下巴上留着山羊胡,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泥灰,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鬼火。
青林认出了他——正是蒲松龄,只是比画像里多了几分烟火气的疲惫。
“蒲先生,再讲个狐狸精的故事呗!”一个挑着柴担的汉子把铜钱拍在桌上,“就讲那个半夜偷书生笔墨的!”
蒲松龄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王二哥,你那三枚铜钱,只够听半段。要想听全本,得再加两个煎饼。”
哄笑声更大了。青林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碗最便宜的粗茶。他知道,眼前这个靠讲故事换茶钱的落魄秀才,正用一支毛笔在昏暗的油灯下,构建着一个比现实更荒诞也更清醒的世界。
“外乡人?”蒲松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看你的打扮,不是本地的吧?”
青林的心猛地一跳。他身上的合成纤维内衬虽然被粗布外套遮住,但袖口露出的规整缝线在这个手工缝制的年代,依然显得格格不入。“我……从南边来,做点小生意。”他尽量让自己的山东话带上些微吴越口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身份。
蒲松龄没追问,只是指了指他碗里几乎没动的茶:“这茶太苦?不如到我那草屋坐坐,我有去年的陈茶,虽不金贵,却也顺口。”
穿过两片麦田,青林跟着蒲松龄来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碎砖和茅草垒的,门口挂着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窗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菊花。屋里更简陋:一张缺了腿的木桌,两条长凳,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大多是手抄本,书脊磨损得看不清名字。最显眼的是窗下的那张木桌,铺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摆着一方砚台,一支磨秃了的毛笔,还有一叠泛黄的纸。
“见笑了,”蒲松龄给青林倒了杯茶,茶汤浑浊,却带着淡淡的清香,“教书先生的家,也就这样了。”
青林注意到桌上的纸上写着几行字,墨迹未干:“青凤者,狐也。旧友胡义君之妹……”他心里一动,这正是《聊斋志异》里《青凤》的开头。
“先生在写故事?”青林问,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自己正坐在历史现场,看着一部文学经典的诞生过程。
蒲松龄叹了口气,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面已经堆了半篓纸团。“瞎写罢了。科举不顺,总得找点事做。”他看着窗外的柳树,“你说这世上真有狐狸精吗?”
青林愣住了。作为23世纪的历史系学生,他本该用“封建迷信”四个字作答,但看着蒲松龄眼里的认真,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或许……有吧。”
“我也觉得有。”蒲松龄眼睛亮了,“去年在毕家坐馆,听管家说,他年轻时见过个穿绿衣的姑娘,在月光下跟书生对诗,天一亮就不见了。你说那不是狐狸是什么?”他忽然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前几年有个赶考的举子,在崂山庙里住了一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乱坟岗,怀里揣着块狐狸毛。”
青林忽然明白,《聊斋志异》里的那些故事,不是凭空编造的。它们是茶棚里的闲谈,是乡绅宴席上的趣闻,是走夜路的旅人讲的鬼话,被蒲松龄像拾麦穗一样,一点点捡起来,藏在心里,再用笔墨酿成酒。
接下来的半年,青林成了蒲松龄家的“帮工”。他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以“生意失败,暂借落脚”为由留下,帮着挑水、劈柴、抄录文稿。他看着蒲松龄白天在毕家大户坐馆,教那些调皮的少爷读《论语》,晚上回到草屋,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把白天听来的故事写下来。
有一次,邻村的张寡妇来借粮,说起她早逝的丈夫托梦,说坟头的树被人砍了。蒲松龄听得入神,忘了给油灯添油,直到火苗“噼啪”一声灭了,才摸黑找出火石。“这故事能写,”他对青林说,“加点细节,比如丈夫坟前的树开着白花,砍树的人后来得了怪病……”
青林看着他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所谓的“灵感”,不过是对世间万物的敏感。就像他能从张寡妇的哭诉里听出故事,青林能从草屋的蛛网上看出时间的形状——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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