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巷的合租家庭 第148章 母亲的遗书（上）

殡仪馆骨灰寄存处特有的气味——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灰尘与隐约的香烛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

李国栋站在母亲张秀的骨灰盒前，指腹无意识地划过那深色、光滑的木纹表面。

父亲糖尿病并发症住院后，医生建议将骨灰迁入新购置的墓园，更近，也更方便日后祭扫。

这本该是个肃穆而简单的程序，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也不需要复杂的仪式。

然而，当李国栋缓缓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承载着母亲最后形骸的方盒时，一股异样的感觉却如电流般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指尖刚一触碰到方盒，便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松动感。

这丝松动感虽然细微，但却异常明显，仿佛是从盒底传来的。

李国栋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的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半空中，无法再继续下一步的动作。

他屏住呼吸，将骨灰盒更近地挪到眼前，借着高处小窗透进的、带着微尘的光束，仔细审视底部边缘。

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若非此刻的专注和刚才那微妙的松动感，绝难发现。

他用指甲尖沿着缝隙边缘极其谨慎地试探，触感告诉他，这不是裂痕，而是某种精密的契合。

李国栋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涌上耳际，嗡嗡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手指的颤抖，像拆解一枚尘封多年的定时炸弹。指尖凝聚起全副心神，用最小的力道、最精准的角度，在光滑的底板边缘抠弄、试探。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咔哒”，一块只有几厘米见方、薄如蝉翼的木片，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下面，果然是一个极其精巧、深度仅有一厘米左右的隐秘夹层！

没有骨灰。

夹层里只有两件物品，安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经年的微尘：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明显泛黄发脆的信纸；

一张同样泛黄、纸质粗糙的薄纸片，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和褪色的印章痕迹。

李国栋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种混合着巨大不安与隐秘期待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先拿起了那张信纸。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只能用指尖拈着最边缘，屏住呼吸，如同展开一件稀世珍宝般，极其缓慢、轻柔地将它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张秀那熟悉的、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

开头的称呼，像一道无声却威力万钧的惊雷，瞬间击中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淑芬：”

这个称呼，这个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母亲遗物里、指向那个将他的生活拖入深渊的女人的名字，此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他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强迫自己往下看。

字迹在发黄的纸页上流淌，带着母亲特有的温婉，却也透着一股临终前的虚弱和仓促：

“淑芬：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一辈子，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临走前，总得跟你交代清楚，不然我闭不上眼。”

“头一件，就是厂花那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疼痛难忍。当年，你为了那个评选，付出了多少努力啊！你精心准备了那么久，新裙子是你用积攒了很久的布票才做出来的，头发也是特意去理发店烫的，每天下班后，你都会对着宿舍里那面小小的破镜子反复练习微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是我不好，真的不好。当时主任突然找我去顶替，说你不小心扭到脚，没办法上台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就傻乎乎地站到了台上。谁能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我竟然戴上了那顶‘厂花’的帽子呢？”

写到这里，字迹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写信的人在这一刻情绪有些激动，以至于墨水都晕开了一小团，就好像她当时写信时的哽咽一样。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觉得是我抢走了你的风头，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你的机会。后来厂里提小组长的时候，我想这其中也有这个因素吧？淑芬，我真的对不住你！这声‘对不起’，欠了你几十年，现在说，可能太晚了，但不说，我良心不安。”

李国栋的呼吸停滞了。他仿佛看到两个年轻的纺织女工，在弥漫着棉絮和机油味的车间里，一个光彩照人却心怀怨怼，一个懵懂茫然却夺人所好。

母亲温顺忍让的形象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她自己也未曾释怀的愧疚。

信继续往下，笔触变得更为沉重，带着一种临终忏悔的急迫：

“再一件，就是……就是更衣室那事。淑芬，那天可真是把你给吓坏了吧？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肯定被吓得够呛。”

这句话就像被人反复摩挲过一般，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特别的强调和关切，仿佛说者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已经到了极致。

“那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更衣室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你像往常一样帮我整理柜子顶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旧纱锭。就在你伸手去扶旁边那个老立柜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它突然晃动了一下。你下意识地顺手一拧，竟然拧到了柜子后面靠墙的那个螺丝帽。”

“我当时还觉得挺有趣的，笑着对你说：‘这破柜子早该换啦，螺丝松了也不奇怪，你瞎拧它干啥呢？’然而，当我看到你那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时，我的笑声戛然而止。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李国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他眼前浮现出警察描述的场景——轰然倒塌的更衣柜，母亲被压在下面血肉模糊的身影……那个缠绕他半生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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