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十六年的初夏,烈日已然显露出几分狰狞。位于京郊龙泉驿的“帝国第一钢铁厂”,巨大的烟囱如同黑色的巨塔,终年不息地喷吐着混杂着煤烟和火星的浓烟,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种灰蒙蒙的色调。空气里弥漫着焦煤、硫磺和熔融金属的刺鼻气味,灼热的气浪从高炉车间一阵阵涌出,即使站在厂区外,也能感受到那股蒸腾的热力。
厂区内,机器的轰鸣声、铁锤的撞击声、蒸汽气缸的嘶鸣声交织成一曲粗糙而亢进的工业交响乐。这里是帝国新生的心脏,力量与财富的源泉,也是无数人挥洒血汗的炼狱。
张老锤佝偻着背,推着一车刚刚烧铸出来、还冒着暗红余热的生铁锭,沿着铁轨向仓库缓慢移动。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但看上去却像五十好几的人。脸上布满被火星烫出的疤痕和煤灰刻下的深纹,一双粗大的手关节突出,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烫伤的痕迹。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上淌下,流过眼角深深的沟壑,滴落在灼热的地面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他本是京畿附近的农户,因连年歉收和沉重的田赋,三年前带着婆娘和娃儿,背井离乡来到这龙泉驿,成了这钢铁厂的一名推料工。起初,他觉得这活儿虽然累,但每月能按时拿到沉甸甸的铜钱,比看天吃饭强多了。可如今,这想法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苦役和越来越微薄的工钱消磨殆尽。
“快点儿!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吗?”一个穿着干净制服、手拿皮鞭的工头站在阴凉处,不耐烦地呵斥着。他身边摆着一个茶壶,时不时惬意地呷上一口。
张老锤不敢回嘴,只是咬咬牙,加大了力气。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显露出嶙峋的脊梁骨。从黎明到黄昏,除了正午一刻钟啃两个杂粮窝头的时间,他几乎没有任何喘息。高炉旁的温度高达数十度,时不时有工人中暑昏倒,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扔到工棚里,能否醒过来全看天意。上个月,同乡李四蛋就是被一块崩溅的铁水烫伤了腿,工坊主只丢给几个铜板便不管不顾,如今伤口溃烂,眼看人就不行了。
这还不是最让人心寒的。厂主贾仁义,名字听着仁义,心却比炉里的铁水还硬。当初招工时说得好听,包吃住,月钱五百文。可住的是几十人挤在一起、臭气熏天的窝棚,吃的是掺了沙子的霉米和不见油星的烂菜叶。月钱更是克扣得厉害,迟到一刻钟扣五十文,损坏工具照价赔偿(那价格高得离谱),甚至工头心情不好也能随意罚钱。到张老锤手里,每月能剩下三百文已是万幸,这点钱要养活城里的婆娘和正在长身体的儿子,捉襟见肘。
“听说了吗?”休息的间隙,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凑到张老锤身边,压低声音说,“隔壁的‘兴盛纺织厂’,女工们昨儿闹起来了!”
张老锤抬起浑浊的眼睛:“闹?为啥闹?”
“为啥?工钱又降了呗!还说她们纺的纱不合格,要扣钱!那些女工,一天干六个时辰,工钱本来就没咱们男工多,这一降,连买胭脂的钱都没了!”学徒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忿,“她们堵了账房的门,嚷嚷着不加工钱就不干了!”
“后来呢?”张老锤心一紧。
“后来?贾厂主带着护厂队去了,棍棒一顿打,抓了几个带头的,剩下的还不是乖乖回去上工了。”学徒工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咱们工人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张老锤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这双手,能推动几百斤重的铁料车,能在高温下操作工具,却无法保护自己应得的那一点点活命钱。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愤怒,在他心中慢慢滋生。
类似的情景,在帝国各个新兴的工业区悄然上演。龙泉驿的钢铁厂、通州的机械局、天津的化工作坊、江南的纺织工场……成千上万像张老锤一样的农民、手工业者,被工业化的大潮卷入,汇聚成了帝国第一代产业工人。他们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和作坊,进入了一个完全由机器、规章和资本主导的新世界。
这个世界给了他们一份看似稳定的工作,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工作时间长得惊人,普遍超过八个时辰,甚至十个时辰。工作环境极端恶劣,高温、粉尘、毒气、噪音无处不在,工伤事故频发,却没有任何保障。工钱微薄,且随时面临被克扣、被拖欠、被降低的风险。厂主和工头拥有绝对的权利,动辄打骂、罚款、开除。工人们聚居在肮脏拥挤的工棚区,疾病流行,生活毫无尊严。
起初,工人们只是默默忍受,或者选择用脚投票——离开这个工厂,去往下一个,发现境遇大同小异。个体的反抗,如同投入洪流的小石子,瞬间就被吞噬。但渐渐地,当相似的苦难反复发生,当绝望积累到一定程度,一种新的意识开始在一些识字的、或胆大的工人心中萌芽。
他们开始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如果他们团结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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