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哥伦比亚那座在喧嚣与压迫中高速运转的“未来之城”,冯·特里尔搭乘一艘慢吞吞的、主要运载农产品和日用品的沿海货运陆行舰,沿着泰拉大陆的西海岸南下,驶向曾经的世界霸主——维多利亚帝国的首都,伦蒂尼姆。当这座传说中的巨城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冯·特里尔感受到的并非哥伦比亚那种咄咄逼人的活力,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衰败与失落感。
伦蒂尼姆,这座曾经号令四方的移动城邦巨舰,如今仿佛一头搁浅在历史沙滩上的垂死巨鲸。其核心城区的边缘地带,战争留下的创伤触目惊心:被巨型穿甲弹彻底击穿、扭曲成怪异形状的防御炮塔残骸,如同折断的巨骨耸立着;大片大片的街区仍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残垣断壁上爬满了顽强的藤蔓,仿佛大自然正在缓慢地吞噬着文明的伤疤;尚未清理干净的街道上,散落着锈蚀的装甲碎片和未能引爆的炮弹壳。泊地之内,昔日停泊着巍峨帝国主力陆行舰群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艘老旧的、油漆剥落的商用陆行舰和几艘小型巡逻舰,无精打采地停靠着,像是被遗弃的玩具。一种挥之不去的颓败气息,混合着泰晤士河(移动城市人造河)水汽的咸腥和废墟间的尘埃,笼罩着整个城市。
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是战争的后遗症——人。大量失业的原皇家海军水手和陆行舰船员,穿着虽已破旧但依稀能辨出昔日荣耀的制服,眼神空洞地在街头徘徊,或聚集在街角,沉默地分享着劣质的烟草和所剩无几的回忆。缺胳膊少腿的退伍士兵,挂着粗糙的木制拐杖,胸前挂着褪色的勋章,向路人乞讨,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场“荣耀”战争最无声而尖锐的控诉。破产的手工业者——从钟表匠到裁缝——守着无人问津的简陋铺位,他们的技艺在高卢输入的廉价工业品冲击下,已毫无价值。每天清晨,政府设立的粥棚前都会排起长长的、沉默而绝望的队伍,那点稀薄的粥汤,仅仅是维持生命的最低保障,与尊严无关。
然而,与这种普遍的、令人压抑的贫困形成刺眼对比的,是伦蒂尼姆核心区域正在进行着的、带着明显高卢印记的重建。那里,战争的痕迹被迅速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线条简洁冰冷的高卢风格建筑:奢侈品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来自南方的丝绸、香水和艺术品;高档咖啡馆外撑着阳伞,衣着时髦的男女啜饮着 espresso;夜总会和剧院门口霓虹闪烁,传出靡靡之音。新兴的、依附于高卢资本的买办官僚、投机商人和与他们勾结的部分旧贵族,在这里挥金如土,醉生梦死。他们乘坐着崭新的、带有高卢标志的蒸汽车,招摇过市,仿佛外城的苦难、废墟和饥民与他们存在于两个平行的世界。这种分裂感,比乌萨斯的冻土和哥伦比亚的流水线更让冯·特里尔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和悲哀。
冯·特里尔没有选择住在相对“体面”的旅店,而是在东区一片巨大的、如同城市溃烂伤口的贫民窟里,租了一个简陋的房间。这里鱼龙混杂,充斥着维多利亚本土的失业工人、破落市民、从帝国昔日殖民地涌来的、失去生计的流民,甚至还有一些为躲避战乱或压迫而从萨尔贡等地逃难而来的人。各种口音、各种肤色的人挤在低矮、潮湿、漏雨的棚屋里,挣扎求生。
在这里,他听到了无数具体而微的悲剧。他曾遇到一位曾经的皇家海军“不屈”号陆行舰的轮机长,一位技术精湛的工程师。如今,他只能在街边支个小摊,靠修理破烂的蒸汽核心和简陋机械勉强糊口,那双曾经操控庞大引擎的手,如今布满油污和伤疤。他依然保留着那套旧制服,虽然洗得发白,但偶尔会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光芒——有怀念,有屈辱,更有无尽的迷茫。冯·特里尔还认识了一位祖传数代的金匠,他的家族曾为维多利亚贵族打造精美的首饰。但现在,他的作坊门可罗雀,因为高卢机械化生产的、价格低廉的仿制饰品充斥市场,无人再欣赏需要耗时数月的手工技艺。老金匠的眼中,是对一个时代逝去的哀悼,也是对未来的彻底绝望。他还看到一个从萨尔贡来的家庭,全家五口人挤在不到十平米的漏雨棚屋里,男人每天去码头做最重的临时工,备受本地人的歧视和工头的欺压,女人和孩子则靠捡拾垃圾为生。民族间的隔阂与阶级的压迫在这里交织,使得底层社会内部也充满了紧张和敌意。
他听到人们谈话中,充满了对往昔帝国荣光的怀念(“日不落帝国”的余晖),但更多的,是对现实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迷茫。他们普遍痛恨高卢人,认为是高卢摧毁了他们的生活和国家的尊严。但同时,他们也极度鄙视那些“数典忘祖”、靠巴结高卢人而飞黄腾达的新贵和买办,视他们为叛徒。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民族屈辱、阶级愤懑和内部的分化与歧视——使得维多利亚的社会氛围异常压抑、躁动,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但喷发口却可能指向错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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