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番外十三
新阿亚库乔的空气,在胜利的狂欢后,渐渐沉淀成一种复杂的气味。依旧是码头区挥之不去的咸腥和垃圾**的酸味,但如今混杂了更多东西:重建工地的尘土、廉价印刷油墨、从哥伦比亚新开“联合矿业公司”食堂飘出的、过于甜腻的炖菜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焦灼的期待——或者说,不安。
“铁砧药行”的日子依旧被药草灰和劣质咖啡的苦涩包裹。马塞洛老板的眉头越皱越深,断眉下的眼神像鹰一样,时刻扫视着街上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店里的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来来往往的多是些带着陈旧伤疤、眼神里还残留着战火痕迹的老兵和工人。他们低声交谈,话语碎片般飘进我的耳朵:
“……说是‘玻利瓦尔人的玻利瓦尔’……矿场倒是从莱塔尼亚手里拿回来了,可转眼又签给了哥伦比亚佬……”
“工资是涨了点,但集市上的玉米粉价格涨得更凶……”
“嘘……宪兵队的新耳朵灵着呢……”
我默默筛着药灰,手指被粗糙的筛网磨得发红。父亲那封来自高卢的信,像一块冰冷的铁片,贴在我内袋最深处。“随大流。活下去。”那几个字,有时候像警钟,有时候又像冰水,浇熄心底偶尔蹿起的、对于街头那些关于“新时代”演讲的小火苗。
变化起初是缓慢的,如同雨季前闷热天空下积聚的乌云。
然后,第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那天,街角公共读报器的喇叭前所未有地嘶吼起来,电流的杂音几乎盖不住播音员那激动到变调的嗓音:
“……伟大宣言!何塞·德尔加多总统,代表玻利瓦尔革命联合政府,于今日正式颁布《国家资源与尊严复兴法案》!历史性的时刻!我们将被窃取的财富,真正归还给玻利瓦尔人民!”
人群瞬间围拢过去,密密麻麻。我挤在人群边缘,听着喇叭里宣读那冗长的法案核心:对所有前莱塔尼亚殖民政府资产、以及与之关联的大型矿场、种植园、进出口公司,实行“紧急国家托管”!对未能履行“爱国义务”、仍在“盘剥人民”的私人企业主,政府将行使“征用权”!成立“玻利瓦尔国家资源局”,统一管理……
欢呼声、口哨声、不敢置信的惊呼声炸裂开来。传单像雪片一样从临时政府办公楼的方向撒出来,被人们争抢。鲜红的标题刺痛眼睛:“彻底光复!”、“人民的财产归人民!”
我看到一个失去了右臂的老兵,用他仅剩的左手高高举起一张传单,泪流满面,嘶哑地喊着什么,声音淹没在声浪里。那一刻,胸膛里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发热、鼓胀。
接下来的日子,新阿亚库乔仿佛一锅被猛地添足了柴火的沸水。
大街小巷,几乎每一面斑驳的墙壁,都被刷上了巨大的标语:“帝国主义滚出去!”“剥削者终将被审判!”“团结起来,建设我们自己的玻利瓦尔!”墨迹淋漓,仿佛带着刚刚书写完毕的滚烫热度。
一队队戴着红色臂章、自称“人民社”的年轻人,热情洋溢地涌入各个被“托管”的工厂、仓库,组织工人开会,清点物资。街头巷尾,常常能见到激昂的演讲者,站在临时搭起的木箱上,描绘着没有压迫、人人饱暖的未来图景。一种近乎狂欢的、混乱的生机,弥漫在空气中,试图掩盖那些更深层的不安。
马塞洛的药行里,议论变得更加谨慎,但也更加频繁。
“托管?我侄子那个小纺织作坊才二十来人,就因为以前给莱塔尼亚兵营供过货,也被‘托管’了!来的那几个毛头小子,懂怎么织布吗?”一个老主顾压低声音,愤愤不平。
“粮店里的面粉又少了……说是要优先保障‘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工人弟兄……”另一个妇人愁容满面,“配给证领到的,根本不够吃。”
马塞洛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用一块油腻的布反复擦拭同一个玻璃罐,眼神扫过门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有一次,在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忽然低声对我说:“看见了吗,安德烈斯?烧得太旺的火,要么把东西烧熟,要么……就把锅底烧穿。”
他的话像一枚钉子,楔入我日渐困惑的内心。
改革的步伐快得让人眩晕。更多的法案颁布:冻结物价,大幅提高工人工资,将所有外资(主要是哥伦比亚)企业纳入“国家监督体系”。
起初,集市上确实热闹了几天。人们拿着突然多出来的纸钞,抢购着那些被限价的、数量却日益稀少的商品。笑容出现在很多脸上,短暂而真切。
但很快,冰冷的现实就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那点脆弱的喜悦。
货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了下去。先是昂贵的罐头、哥伦比亚来的新奇糖果,然后是肉类、食用油,最后,连最普通的黑麦面包、玉米粉和土豆都变得稀缺。每条街区的配给点前,从天不亮就开始排起长龙,人们伸长脖子,焦虑地等待着那一点点赖以果腹的口粮。争吵、推搡、绝望的哭喊,成了每日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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