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门关闭的声响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沉闷。街市上混杂的烤鱼、廉价香水和沥青气味瞬间被隔绝在外。
程舒雅引我穿过一条狭长而光线暗淡的走道。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湿润霉味,掺杂着旧木地板被晒透后的暖香以及……隔壁传来的煎鱼气味。尽头的房间很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小衣柜,便再无余物。但临窗的小书桌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上面整齐码放着文件夹、绘图工具和一摞厚厚的规划手册。最显眼的是一个洗得发白、印着卢比孔大学标志的马克杯。
“抱歉,让您见笑了,”她快速将刚才开会的文件袋放在门边地上,侧身让开窗口位置,光线勾勒出她略显紧绷的肩线,“局里分配的宿舍,暂时落脚……您先坐。”她指了下书桌边唯一那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
她走向屋内唯一的橱柜,踮起脚尖,费力地够向柜顶深处。这个动作让她包裹在灰色西装裙下的身形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努力维持着平衡。柜顶上积着薄灰,她探手摸索的动作带起细小的微尘在窗口射入的光束中飞舞。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橱柜深处旧物被翻动的窸窣声响。
好一阵,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抱下来一个约莫两臂长、缠着几道深蓝色织带的狭长木盒。那盒子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深色木纹里沉淀着黯沉的包浆,四角裹着的铜片也氧化成了哑光的绿色。盒体沉重,她抱着它转身走向书桌时,脚步明显不稳,木盒的一端几乎要磕到桌角。
“当心。”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扶一下,但她已经敏捷地侧身避开,将盒子平放在桌面空出的一侧——动作里带着一种不容他人染指的固执,以及一份献宝般的郑重。她迅速解开缠裹的织带,铜扣在木头上摩擦出轻微的沙响。
打开盒盖,一股混杂着陈年宣纸、藏墨、干燥木材以及一丝樟脑的独特气息幽幽弥漫开来。她双手探入盒内衬的浅黄色绸布中,如同探入水中捞起月影,极其轻柔、缓慢地捧出一卷深色旧绫裱好的长幅卷轴。那装裱用的深色锦缎带着黯淡的光泽,上面细细织着云纹,边缘已有轻微的磨损。
“请稍后。”程舒雅低声说,快速清理出一片干净的桌面,又仔细检查了指尖的干净程度,这才一手稳稳托住画轴底端,一手极其谨慎地捏住系绳结,如同拆解一件极其脆弱的珍宝。解开丝绳,托住绫杆的手腕缓缓外转,让卷轴一点点在我面前打开,发出轻微而干燥的摩擦声。
画,显露出来。
既不是壮阔山河,也不是隐喻深远的梅兰竹菊。尺幅居中,绘的是一片……南方湿润山野间寻常却生机勃勃的风景。
画面主体,近七成被一片浓淡相宜、挥洒淋漓的墨色竹林占据。竹竿挺拔修直,墨色由深及浅,层层向上,笔锋遒劲有力,仿佛能感受到画者落笔时充沛的“骨力”。竹枝相互交错,纤细却不柔弱,其间更有繁密的竹叶,细看笔触,竟是用了“个”字、“介”字等不同形态的小叶组合点厾而成,墨色变化极为丰富,从浓如泼洒的翠黛到淡若烟水的青灰,层层叠叠,仿佛林间正吹拂着一缕看不见的清风。风过处,满纸枝叶摇荡有声,疏密节奏酣畅淋漓。
竹林深处,被枝叶巧妙半掩着,显露出一角青瓦白墙。那并非富丽堂皇的庭院,而是朴素的农舍院墙,甚至能看出墙面上岁月风霜留下的点点斑驳墨渍。墙角处,几块未干透的浓墨大点勾勒出三两块叠放的湖石,形态古拙,肌理嶙峋。墙根底下,几丛青草以简练的细笔点染而生,生意盎然。
远山只用极淡极远的墨色轻轻扫出模糊的轮廓,隐于竹林深处蒸腾飘渺的淡薄烟岚之后,与天际融为一体,意境悠远旷达。画面的左下方,是留白为主的溪岸,以极淡、极松的枯笔擦出湿润的土地轮廓,靠近水边处晕开几处朦胧的水渍墨痕,似有似无,暗示着岸边的湿润。一叶小小的篷舟,只用极其简略的几笔勾出船形,静静停泊在水墨淋漓的浅滩旁。船上无人,唯有船尾挂着一盏微弱的渔火灯影,那是一滴浓墨点染而成,在湿润的背景中留下一点温暖的微光。
画面没有题诗,也没有名款。只在右下方的隐蔽角落,钤着一枚小小的朱砂印。印文是极其古朴的篆书,细若蚊足,只能勉强辨认出“墨缘”二字。整个画面传递出一种蓬勃生发、宁静自适的乡野气息。行家一看便知,虽非载入画史的惊世巨作,但笔力内蕴深厚,浓淡枯湿处理精妙天成,绝非俗手可为。
“是我外曾祖好友的手笔,”程舒雅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比之前柔和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他在世时在故乡山麓下隐居,写字画画只为养心,自号‘山樵’。家中长辈说,他一生未曾卖过一幅画。这幅‘溪山墨影图’,是他晚年一气呵成,据说落笔后大醉三日,醒后便交代后人,此画……不藏,也不传子孙。等一个有缘人,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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