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破碎的精魂静静躺在陈旭掌心,轻得像是风里最后一撮余烬。二十米高空,一阵微风便足以让脆弱的平衡彻底崩塌。下方,所有人的目光凝固,呼吸屏住,连时间也仿佛被拉长、停滞。
陈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危险。他血污斑斑的右手死死攥紧尼龙线,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掌肉;左臂的伤口在持续托举中再次撕裂,鲜血从草药的掩盖下悄悄渗出,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而他目光如钢针,紧紧锁定在线与骨架那处最为脆弱的连接点上。
他必须稳如磐石。
于是,他开始一寸一寸地放线。动作极尽轻缓,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一场无声的祈祷。每一次松线,都短暂如心跳的间歇。尼龙线摩擦着他掌心血迹干涸的厚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死神在耳边低语。每一丝力道的传递,都牵动他全身神经,尤其是左臂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混着血水沿脸颊滑下,一滴、两滴,落在蝶翼之上,被薄纱无声吞没。
高处的风呼啸着,如怨魂哀哭,将时间拉得粘稠而漫长。陈旭悬于生死一线,将所有意志凝聚于那根绷紧的尼龙线上。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全身每一寸肌肉的震颤,都在加剧左臂伤口撕裂的灼痛。风筝——那只曾经华美、如今骨架歪斜、薄纱残破的蝴蝶——正沿着丝线垂直下坠,不再飞翔,如同折翼的殉道者被一寸寸拖回尘世。每一次因失衡而发生的翻滚、打转,都让陈旭的心脏如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而从下方传来的每一声压抑的惊呼,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早已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残存的半片蝶翼在罡风中猎猎颤抖,勉强捕捉着稀薄的阳光,折射出零碎而黯淡的彩光,如同垂死者眼底最后一点涣散的光晕。那些脆弱的薄纱在挣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啜泣般的撕裂声。垂落的水晶流苏断断续续地相互撞击,叮当作响,却不再是悦耳的乐音,而像一串风干喉咙挤出的、充满绝望的悲鸣。
他一寸一寸地释放着丝线,动作缓慢得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与粗糙线绳摩擦带来的灼痛,远远比不上左臂伤口处那波持续不断、钻心刺骨的抽痛。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滚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模糊,但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那缓慢降落的残骸,用全身的意志对抗着风力的拉扯和自身剧烈的眩晕感。每一米的下坠,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精力,也绷紧了地面上所有仰视的目光,仿佛一场无声的、共同参与的煎熬。
终于,那千疮百孔的梦的残骸,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念想的游魂,拖着再无力扬起的破碎薄纱,沉重地、狼狈地,“噗”的一声,彻底砸进了下方那片滚烫而真实的赭红色土地。一场从云端到尘泥的坠落,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
就在风筝触地的瞬间,陈旭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脱,随之而来的是左臂伤口爆炸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晕眩。他不能再多停留一秒!
没有任何停顿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借着脚下树枝微弱的反弹之力猛地向后仰身,腰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腿如同训练有素的巨蟒,再度死死缠紧上方更为粗壮的主干!手、肘、膝、足——身体每一个能够接触并发力的部位,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与粗糙树皮疯狂摩擦以减速的锚点!他重心猛地一沉,利用树干陡峭的角度和身体下坠的重量,以一种近乎失控却又被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强行驾驭的速度,沿着那砂纸般粗粝的树皮表面疾滑而下!
“嗤——嚓嚓嚓——!咔吧!”
身体与千年老树饱经风霜的“皮肤”高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连绵不绝的刮擦声!不断有细小的枯枝和脆弱的树皮在剧烈的碰撞下碎裂、崩飞!干燥的树皮碎屑、枯死的寄生藤蔓残骸如同黑色的冰雹般簌簌落下!少年的身影如同一道负伤的黑色闪电,从古老的树干壁垒上决绝地劈落,卷携着尘土、碎屑与生命挣扎的痕迹,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汗水的咸酸气息以及树皮苦涩的辛味,势不可挡地加速坠向下方那片坚实而危险的大地!
“咚!!!”
一声沉闷如巨木夯击地面的巨响炸开!陈旭的双脚如同两根沉重的铁桩,狠狠砸在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剧烈一晃,脚下红褐色的尘土应声飞扬,炸开一圈小小的尘烟。他猛地绷紧腰腹和双腿的每一根肌肉纤维,凭借顽强的意志力硬生生止住了踉跄,如同风暴过后深深扎根于岩缝的青松,骤然定住了身形。
他汗湿的额发黏在皮肤上,混着泥与水的液体顺着脸颊的轮廓滑下,在下颌凝成浑浊的珠点,一滴、两滴,砸进衣领。胸膛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沉重而吃力的抽动,喘息声粗粝地撕开凝固的空气,擂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左臂的伤口狰狞地裂开,鲜血正从墨绿色药膏的边缘不断外渗,可他一动不动,只以宽阔的脊背沉默地挡着身后所有的视线,像山壁上经年受风的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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