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春末,朝鲜中线,x军前沿指挥所附近的一片相对安全的谷地。
持续了数月的激烈战斗暂时告一段落,战线陷入了奇异的沉寂。双方都意识到无休止的拉锯消耗难以承受,转而开始疯狂地加固工事,深挖坑道,战场呈现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尽的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
邵明珠刚从视察前沿阵地的工事构筑现场回来,独自坐在用粗大原木加固的指挥所里,对着地图和沙盘,眉头紧锁,沉思着下一步如何利用这种对峙期,巧妙地给当面的美军制造麻烦,消耗其有生力量,或者至少让他们不得安宁。各种“冷枪冷炮”、小股部队渗透、战术欺骗的方案在他脑中盘旋。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悦耳的歌声,随着山谷间的微风,飘进了他的耳中。那旋律是如此熟悉,瞬间就抓住了他的心神。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是 《在希望的田野上》 !是他“创作”的、并由他的妻子刘念新华广播电台首次唱响的那首歌!
歌声婉转、悠扬,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一种昂扬向上的激情,在这片刚刚被炮火洗礼过的焦土上空回荡,与周围肃杀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动人心魄的对比。
邵明珠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地站起身。这歌声……不是通过收音机,而是真人的演唱!在这前线,怎么会有文工团的演出?
他放下手中的铅笔,不由自主地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出了阴暗潮湿的指挥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搭了个凉棚,向谷地中央那片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望去。
只见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刚换防下来、满脸硝尘却眼神明亮的战士们,他们围坐成一个半圆。空地中央,几个穿着军装的身影正在表演。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正中央那个坐在木箱上、怀抱手风琴的女文工团员身上。
歌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邵明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缓缓靠近。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演唱的女孩身上。
刹那间,邵明珠感到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只见那个女孩,年纪很轻,大约十**岁的样子,身穿一套洗得发白却整洁异常的草黄色列宁装,身姿挺拔而纤细。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不像其他女兵那样盘在帽子里,而是自然地垂在胸前,随着她拉琴的节奏轻轻晃动。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略显旧却端端正正的军帽,帽檐下,是一张清秀绝俗、不施粉黛的脸庞。她的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亮晶晶的,唱歌时微微眯起,充满了情感。她的气质非常独特,既有革命战士的坚毅和纯净,又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近乎透明的清灵,仿佛不属于这个硝烟弥漫的世界。
她专注地拉着手风琴,红唇轻启,歌声如清泉般流淌出来,表情认真而投入,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念念……?”
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邵明珠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恍惚和迷离。
太像了……不是容貌上的酷似,而是那种气质、神态、乃至整个画面带来的强烈既视感 !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了!他仿佛不是站在朝鲜前线炮火连天的山谷,而是回到了1949年元旦在北平城外,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刘念时,她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穿着土黄色的列宁装,梳着长长的辫子,坐在马车上弹手风琴,轻声练唱,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是这般清纯、美好,带着对革命和艺术的无限热情,一下子就撞进了他这个警卫员的心里,再也无法忘怀……
眼前这个女孩,就像是一面时光的镜子,照出了他记忆中最初、最美好的那个刘念的影子。那个还没有经历战争残酷、没有承受离别之苦、眼中只有光芒和希望的少女刘念。
邵明珠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军长的身份,忘记了刚刚还在思考的作战计划。他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弹琴唱歌的女孩,目光深邃而复杂,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追忆、温柔,以及一丝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伤。
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被这种极致的美好与残酷的现实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所震撼,被这歌声和画面所勾起的、关于青春、爱情和逝去的纯真时代的强烈怀旧情绪所淹没。
歌声在继续:
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
小伙儿哟弹琴,姑娘歌唱……
歌声飘荡在曾经洒满鲜血的山谷,飘进每一个战士的心里,也深深地钻进了邵明珠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他仿佛看到,这清亮的歌声,正努力地洗涤着战场的血腥,温暖着战士们疲惫的心灵,也慰藉着他自己因连年征战而日渐坚硬的心肠。
他看着那个女孩,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千里之外、正在北京家中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看到了自己那早已远去的、充满理想和激情的青春岁月;也看到了所有他们这一代人,之所以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所要保卫的——那个歌声中描述的、“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的美丽祖国。
一种混合着骄傲、思念、感伤以及对和平无限渴望的复杂情感,如同潮水般涌上邵明珠的心头。他缓缓地、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温柔的弧度。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后方,像一个最普通的听众,听完了整首歌。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战士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战士们要求再来一首。而邵明珠的心中,却久久回荡着那熟悉的旋律和那个酷似记忆中刘念的身影。这一刻,战争与和平,残酷与美好,现实与回忆,在这位年轻军长的心中,交织成了一幅无比复杂、却也让他战斗信念更加坚定的画卷。
他知道,他必须打赢这场战争,为了千千万万个像“她”和曾经的刘念一样美好的生命,能够永远地在和平的阳光下,自由地歌唱。
歌声落下,掌声雷动。邵明珠仍站在原地,目光有些失焦地停留在那个刚从木箱上站起身、向战士们鞠躬致意的年轻文工团员身上,心中百感交集,思绪还沉浸在过往与现实的交织中。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同时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军长,看入神了?怎么,想起刘念同志了?”
邵明珠猛地回过神,转头一看,原来是政委白洁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到了他身边。白洁脸上带着了然于胸的、善意的微笑,目光在他和远处那女孩之间打了个转。作为战友和搭档,白洁太了解邵明珠了,也知道刘念当年的风采,一眼就看穿了这位年轻军长此刻的失神源于何处。
邵明珠被点破心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并没有否认。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依旧带着几分悠远,低声道:“是啊……这姑娘,刚才唱歌那神态,那劲儿头……尤其是那两条麻花辫,太像……太像当年我第一次见念念时的样子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思念,“也不知道念念现在在北京怎么样了,身子重不重,反应大不大……”
白洁理解地点点头,宽慰道:“放心吧,我的大军长!家里那边,有赵政委、梁军长、许参谋长他们帮你看着呢,冯楠同志也常去陪伴,组织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再说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就凭你邵明珠现在这‘一级自由独立勋章’、‘一级国旗勋章’获得者的名头,这志愿军里威名赫赫的军长身份,谁还敢动刘念同志的心思?谁又有那个胆子抢你邵大军长的人?刘念同志现在可是咱们全军重点保护对象,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邵明珠被白洁这番话逗得苦笑了一下,心底的牵挂却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无奈道:“什么抢不抢的,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
“行了,别在这儿睹人思人、暗自神伤了。” 白洁笑着打断他,朝着那个刚表演完、正被战士们围着说话的文工团员努了努嘴,“走,过去认识一下?能让咱们邵大军长看愣神的姑娘,肯定不一般。我帮你问问是哪部分的。”
说着,白洁便率先朝人群走去。邵明珠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战士们见到军长和政委过来,立刻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纷纷敬礼。
白洁走到那女孩面前,和蔼地说:“小同志,唱得非常好!辛苦了!来,军长和政委想跟你聊两句。”
那女孩闻声转过身来,看到邵明珠和白洁,立刻“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充满青春气息、带着汗珠却笑容灿烂的脸庞,眼神清澈明亮,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怯场。
这熟悉的一幕,再次让邵明珠心中一颤,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北平城下、面对赵刚和孔捷时也是这般不卑不亢、英姿飒爽的刘念。
“两位首长好!”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白洁笑着回礼,问道:“小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报告政委!我是志愿军司令部文工团的团员,叫欧阳许念 !” 女孩声音响亮地回答。
“欧阳许念?” 白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邵明珠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妙、带着明显促狭和玩味的笑容。这名字……“许念”?这其中的意味,由不得人不多想啊!
邵明珠在听到“许念”这两个字时,也是明显一怔。许念……念念…… 这仅仅是巧合吗?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欧阳许念青春洋溢的脸上,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波澜,但脸上并未表露太多。他难得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露出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容,语气平和地开口:
“欧阳许念同志,你好。名字很好听。认识一下,我是x军军长, 邵明珠 。”
“邵……邵明珠?!”
听到这个名字,欧阳许念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极度狂喜!她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邵明珠,过了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您……您就是那位创作了《让我们荡起双桨》、《我和我的祖国》、《在希望的田野上》……还有好多好多优秀作品的邵明珠首长 ?!”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颤抖,充满了崇拜,“真的是您吗?天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邵明珠被她这过于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愕然,只能点点头:“是我。不过,那些歌……” 他本想谦虚一下,说只是参与了创作。
但他话还没说完,欧阳许念竟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抱住了邵明珠的一条胳膊,像个小女孩一样激动地蹦跳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喊道:
“首长!首长!真的是您!我太激动了!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就签在我的本子上!求求您了!” 她紧紧抱着邵明珠的胳膊,仰着头,眼睛里满是闪闪发光的星星,“您不知道,您在我们文工团,不,在整个志愿军文艺战线,都是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 啊!”
她兴奋地几乎停不下来:“大家都说,您不仅是能征善战、立功无数的战斗英雄 !是最年轻有为的军长 !更重要的是,您还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首长 ! 您写的那些歌,太好听了!唱到我们心里去了!是我们每次下部队慰问演出的保留曲目!战士们可喜欢了!都说您的歌有力量,有感情!”
欧阳许念这一连串如同机关枪般的崇拜之语,加上她这毫不避嫌的亲密举动,让久经沙场、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邵明珠军长,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尴尬和哭笑不得的神情。而站在一旁的白洁政委,早已忍俊不禁,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憋笑。
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冲淡了战地的凝重,也暂时驱散了邵明珠心头的思念之愁。他看着眼前这个热情似火、眼神纯净、名字又巧合地带着“念”字的年轻文工团员,心中不禁莞尔。或许,这就是战火中难得的、充满生机的一抹亮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