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69章 沉甸甸的水果

放学铃声像是被拉长的叹息，拖着疲惫的尾音在铁北中学上空散开。林暮慢慢收拾好书包，把课本和文具一件件塞进去，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教室里的同学像被捅了窝的马蜂，瞬间喧闹起来，桌椅碰撞声、说笑声、值日生扫地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嘈杂的洪流，推着人往外走。

林暮没有急着离开。他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跟他画里的颜色很像，只是没那么鲜亮，带着点铁北特有的浑浊。他的目光落在书包上，那个装着奖金的牛皮纸信封，就躺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硬硬的，棱角分明。

一百块。

他从早上领到这个信封开始，心里就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一直跳个不停。他把信封拿出来过一次，在没人的操场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拆开，数了数里面的钱。十张崭新的十元纸币，号码是连在一起的，边角锋利，带着油墨的清香。他数了三遍，确认是整整一百块，才又仔细地折好，放回信封，塞进书包夹层，拉好拉链，又拍了拍，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份不真实的喜悦牢牢锁住。

周围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慢吞吞地扫地。林暮站起身，背上书包。书包比平时沉，不光是因为多了证书和奖金，还因为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他走到教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往校门口走，而是转身拐向了另一条路。

他没有回家的打算。林建国那个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临时落脚点。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气。林建国大多数时候都在小作坊加班，就算在家，两人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沉默地坐在各自的角落，像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

林暮想去找江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脚步就变得坚定了些。他不知道江川现在在不在家，也许还在楼下的维修铺修车子，也许已经回去照顾他爸了。但他就是想去看看，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江川。不是炫耀，只是想跟他分享。分享这份在铁北这个地方，他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微光。

可是，空着手去吗？

林暮走到校门口，停下脚步。街对面有几个小摊贩，卖零食的、卖文具的、还有一个推着车卖水果的。水果摊的红底白字招牌已经褪色了，上面写着“新鲜水果，便宜实惠”。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破布擦着苹果上的灰尘。

林暮的目光落在那些苹果上。红彤彤的，个头不算大，但看起来很新鲜，表皮光滑，带着点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旁边的香蕉挂在架子上，黄黄的，带着褐色的小斑点，看起来已经熟透了，应该很甜。

江川家……好像很久没买过水果了。

林暮想起上次去江川家，看到桌子上除了咸菜和馒头，什么都没有。江川的爸爸瘫痪在床，应该需要补充点营养吧？江川自己也总是吃馒头，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买水果吧。

这个想法让林暮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摸了摸书包夹层里的信封，硬硬的还在。一百块，买完水果应该还能剩下不少，可以买几本素描本，或者一支好点的画笔。

他深吸一口气，穿过马路，朝水果摊走过去。

“同学，买点啥？”摊主看到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刚进的苹果，甜着呢！还有香蕉，熟透了，便宜卖！”

林暮站在摊前，有点不知所措。他很少买水果，在养父母家，水果都是养母买好放在茶几上，他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拿一个，还不敢挑大的。在这里，他更是没什么机会吃水果。

他的目光在苹果和香蕉之间来回逡巡，手指紧张地抠着书包带子。

“苹果咋卖？”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紧。

“苹果三块五一斤，”摊主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掂了掂，“你看这成色，绝对值！”

三块五一斤。林暮在心里盘算着。他不知道现在的水果行情，不知道这个价格贵不贵。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那几张崭新的十元纸币仿佛有了温度，烫得他手心有点出汗。

“香蕉呢？”他又问，眼睛盯着那些黄澄澄的香蕉。

“香蕉两块五一斤，”摊主指了指最上面那一串，“这串好，没坏的，甜得很！”

林暮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在心里计算着，苹果和香蕉都买一点的话，要花多少钱。他想多买点，又怕花钱太多，剩下的钱不够买画材。他的画具早就该换了，铅笔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素描纸也快用完了。

“同学，要点啥？”摊主看他犹豫，又问了一遍，语气还是很热情，“苹果香蕉都来点？给你算便宜点！”

林暮抬起头，看了看摊主，又看了看那些水果。他想起江川啃冷馒头时的样子，想起江川父亲躺在床上沉默的脸。

“要……要苹果和香蕉。”他下定了决心，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苹果要两斤，香蕉也要两斤。”

“好嘞！”摊主很高兴，立刻拿起一个塑料袋，开始往里面装苹果，“保证给你挑新鲜的！”

摊主的动作很麻利，他从筐里挑出几个看起来最红最大的苹果，放在电子秤上称了称。“二斤一两，算你二斤！”他把苹果倒进袋子里，又拿起一把香蕉，用刀从中间切断，也放在秤上称，“香蕉二斤整，不多不少！”

林暮站在旁边，看着摊主称水果，眼睛一眨不眨。他怕摊主缺斤少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紧紧盯着那个电子秤的显示屏。数字跳了几下，停在了那里。

“苹果七块，香蕉五块，一共十二块。”摊主一边说，一边把两个袋子系好，递给林暮。

林暮愣住了：“十二块？”他刚才明明算的是苹果三块五一斤，两斤是七块，香蕉两块五一斤，两斤是五块，加起来确实是十二块。可是……怎么这么便宜？他以为至少要花二十多块呢。

“对啊，十二块，”摊主笑了笑，“看你是学生，给你算便宜点！”

林暮接过袋子，苹果沉甸甸的，香蕉散发出甜甜的香味。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又有点高兴。十二块钱，比他预想的便宜多了。他从书包夹层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十元纸币，又从钱包里找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一起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钱，数了数，揣进兜里，又从筐里拿起两个小苹果，塞进林暮的袋子里：“送你两个，刚掉下来的，有点小，但是甜！”

林暮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摆手：“不用了，谢谢叔叔。”

“拿着吧拿着吧，”摊主拍了拍他的胳膊，手很粗糙，带着老茧，“学生娃，多吃点水果好！”

林暮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提着水果，转身往江川家的方向走。袋子有点沉，勒得他手指发疼，但心里却暖烘烘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果摊，摊主已经又蹲下去，继续用破布擦着苹果，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

林暮把两个袋子的提手系在一起，挂在手腕上，然后把剩下的钱仔细地放回信封，塞进书包夹层。他数了数，还剩下八十八块。足够买几本素描本和一支好画笔了。

他提着水果，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个蹒跚的问号。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晚饭的味道，还有他手里水果散发出的甜香。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他的脚步不快，甚至有点慢。越靠近江川家的筒子楼，他心里就越紧张。江川看到他提着水果来，会是什么反应？会觉得他浪费钱吗？会不高兴吗？毕竟江川总是说“钱要花在刀刃上”。

可是……他就是想对江川好一点。想让江川和他爸爸，也能尝尝水果的甜味。

林暮走到筒子楼楼下时，停下了脚步。江川的维修铺还在，那个用木板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但今天棚子是空的，没有停待修的自行车，也没有江川忙碌的身影。工具箱应该是锁起来了，上面盖着塑料布，用砖头压着边角。

江川已经回家了。

林暮的心跳更快了。他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看三楼江川家的窗户。窗户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在墙上投下模糊的人影。好像能听到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有隐约的咳嗽声。

他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手里的水果袋子，手心有点出汗。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把皱巴巴的衣角拉平，又擦了擦鞋子上的灰尘。然后，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慢慢朝楼梯口走去。

楼梯间里很暗，即使是傍晚，也需要开灯。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还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会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炒菜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筒子楼的味道。

林暮走到三楼，停在江川家门口。门是那种老旧的木门，上面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福”字。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的电视声和咳嗽声更清晰了。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该说“江川，我来了”，还是“我给你带了点水果”。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几乎要被里面的电视声淹没。

里面没有回应。

林暮又敲了几下，这次稍微用力了一点。

“谁啊？”

门里传来江川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带着点沙哑。

林暮的心脏猛地一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有点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是我，林暮。”

门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一声，门开了。

江川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只是换了件干净的t恤。他的头发有点乱，额头上还有点汗，好像刚忙完什么活。看到林暮，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暮手里的水果袋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江川的声音还是有点不耐烦，但不算凶。

林暮看着他，心里的紧张突然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安心。他把手里的水果袋子往前递了递，小声说：“我……我买了点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