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108章 铅笔线条里的光

铁北的风好像永远带着股沙子似的，刮在脸上有点疼。林暮把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书包带子勒得肩膀有点酸，里面除了《素描基础教程》，还多了那沓新买的素描纸和江川上次在晨光文具店清仓时买的12支绘图铅笔。蓝白相间的铅笔盒边角已经被压皱，他走几步就得扶一下，生怕里面的铅笔滚出来——那是江川花五块钱买的，12支从hb到8b都有，笔杆是浅棕色的木质，摸上去光滑得很。

铁蛋跟在脚边，橘白相间的毛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看着瘦了一圈，其实肉都长在了肚子上。它小跑几步，追上林暮，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发出\"喵呜\"一声，像是在抱怨这鬼天气。

\"快到了。\"林暮低头小声说，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滚了几圈，撞在维修铺的木板棚子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帆布门帘被风掀起个角，江川的身影在里面晃动。林暮加快脚步，掀开门帘钻进去，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外面暖和不少。

江川正蹲在小马扎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个扳手，在拧一辆二八大杠的中轴螺丝。蓝色工装外套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背上沾着黑黢黢的油污，几道旧伤疤在皮肤下若隐隐现。他没回头，耳朵动了动：\"来了。\"

\"嗯。\"林暮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工具台角落，小心地拿出那沓素描纸——边缘裁得整整齐齐，纸质好，不容易起毛，是他昨天特意挑出来的A4大小。他从书包侧袋摸出江川给的那块松木板，浅黄松木色，表面光滑，有细密的木纹，边缘磕碰的缺角已经被江川打磨光滑了。林暮用旧毛巾擦了擦木板上的灰尘，把它垫在腿上。

铁蛋一进门就直奔角落的旧棉垫，那是江川用老爹旧褥子剪的，现在成了它的专属地盘。它在棉垫上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露出雪白的肚皮，然后蜷成一团，尾巴圈住自己的爪子，眼睛半眯着，开始打盹。

江川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脆响，他直起身，把扳手扔回工具盒，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今天看哪章了？\"

\"透视后面，静物结构。\"林暮翻开书，书页间夹着的复印作品滑出来一张，是张老师给的素描静物范例，画的是陶罐和苹果。

江川瞥了一眼，嗤了声：\"画这玩意儿有啥用？\"

\"张老师说基础要练。\"林暮小声解释，把范例塞回书里。

江川没再接话，弯腰从地上捡起个齿轮，对着光看了看齿牙的磨损程度。齿轮锈得厉害，边缘坑坑洼洼，他用指甲抠了抠上面的锈迹，掉下来一小块红褐色的粉末。\"拿去，\"他把齿轮扔给林暮，\"照着画，比那罐子实在。\"

林暮接住齿轮，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锈迹硌手。他翻到书里静物结构那一章，对比着书上的立方体和圆柱体，再看看手里的齿轮，确实像江川说的，生活里的例子更实在。齿轮的齿牙角度、中心轴孔的透视、表面的凹凸不平，比书上的几何图形复杂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他拿起hb铅笔，在素描纸上轻轻勾勒出齿轮的轮廓。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旁边江川修车的\"叮叮当当\"声混在一起，倒也不吵。

江川已经开始拆那辆二八大杠的后轮，辐条拆下来几根，散在地上。他拿起一根对着光看，眉头皱了皱，随手扔进旁边的废铁桶，发出\"哐当\"一声。铁蛋被惊醒，不满地\"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头埋进爪子里继续睡。

林暮画了一会儿齿轮，觉得脖子有点酸，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江川正蹲在小板凳上，低着头装新的辐条。夕阳的光从帆布棚的缝隙里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影子投在脸颊上，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蓝色工装外套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清晰，随着拧辐条的动作微微起伏，手腕上沾着的机油在光线下闪着亮。

他的脚边，铁蛋已经完全睡熟了，蜷成一个橘白相间的毛球，尾巴尖偶尔轻轻动一下。阳光落在铁蛋身上，绒毛看起来软软的，像一团晒过太阳的棉花。

林暮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他想起昨天江川用这辆自行车给他解释透视原理时的样子，想起江川指尖带着机油味的温度，想起搪瓷缸子里糖水的甜味。眼前的画面，和书里那些静物范例完全不同，它不是摆出来的，是活的，有温度的。

林暮下意识地摸向帆布包，拿出速写本。最后几页纸薄得透光，他小心地翻到空白页，生怕用力过猛把纸弄破。松木板垫在腿上，有点沉，硌着膝盖，但比直接放腿上稳当多了。

他没有再看齿轮，而是抬起头，目光落在江川和铁蛋身上。

江川已经装好了后轮，正在调刹车。他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捏着刹车线，身体微微前倾，蓝色工装外套的后领皱着，露出一小片脖颈皮肤。铁蛋还在他脚边趴着，大概是觉得地上凉，往江川的裤腿边又挪了挪，小脑袋靠在江川的脚踝上。

林暮握紧铅笔，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几秒，轻轻落下。

先用hb铅笔勾出大致轮廓。江川蹲着的姿势，肩膀的宽度，弯曲的脊背，手里的刹车线；小板凳的四条腿，其中一条有点歪；脚边的铁蛋，蜷缩成椭圆形的身体，蓬松的尾巴。线条很轻，几乎看不出来，像一层薄雾。

江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往林暮这边看了一眼。林暮心里一紧，握着铅笔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速写本合上。

\"画歪了。\"江川突然说，视线落在林暮的素描纸上，\"凳子腿。\"

林暮低头一看，果然，右边的凳子腿画得太直了，和江川实际坐着的那个歪凳子对不上。他有点脸红，小声说了句\"哦\"，用橡皮轻轻擦掉重画。

江川没再看他，低下头继续调刹车，只是动作好像慢了点，没刚才那么用力了。

林暮松了口气，重新开始画。这次他看得更仔细，江川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倾斜，右肩比左肩高一点；握着刹车线的手指关节突出，指腹有薄茧；小板凳的右腿确实是歪的，往内侧倾斜，所以江川坐着的时候身体也稍微往那边偏。

铁蛋动了动，大概是江川的脚动了一下，它抬起头，打了个哈欠，露出粉嫩的舌头和细小的牙齿，然后又把头埋回江川的脚踝边，尾巴尖轻轻扫了扫江川的裤腿。

林暮赶紧把这个细节画下来，用2b铅笔轻轻描出铁蛋打哈欠的样子，线条柔和，带着点毛茸茸的感觉。

光线慢慢变暗，维修铺里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得更明显了。江川拉亮了头顶的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洒下来，把一切都染上一层暖色调。机油味好像更浓了，混着铁蛋身上淡淡的猫味，还有点说不清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江川已经修好了刹车，开始给链条上油。他拿起油壶，往链条上滴了几滴，然后转动脚踏板，让链条慢慢转动，油均匀地涂在每一节链条上。黑色的链条沾了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林暮换了4b铅笔，开始画暗部。江川工装外套的褶皱处，后背因为光线照不到而形成的阴影，小板凳腿下面的阴影，还有铁蛋身体下面压出来的深色——那里的毛被压得贴在身上，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他画得很小心，笔尖轻轻蹭过纸面，一层一层地加深，而不是用力涂黑。

\"递下抹布。\"江川的声音打断了林暮的专注。

林暮回过神，赶紧放下铅笔，从工具台上拿起干净的那块抹布递过去。江川接过去，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又扔回来，正好落在林暮的素描纸上。

\"啊！\"林暮低呼一声，赶紧把抹布拿开，还好没沾上油污，只是素描纸被压出了点褶皱。

江川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慌什么。\"

\"没...没事。\"林暮小声说，小心地抚平素描纸上的褶皱。

江川没再说什么，把修好的自行车往旁边推了推，腾出地方，又拖过来一辆掉了漆的\"飞鸽\"牌自行车，看样子是要修前轮。他蹲回小板凳上，拿起扳手开始拧螺丝，动作熟练得像是闭着眼睛都能做。

林暮重新拿起铅笔，继续画。他现在画到了江川的脸，光线从左边照过来，左脸亮，右脸暗，下颌线的轮廓很清晰。他不敢画得太仔细，怕江川发现他在画人，只轻轻勾勒出大概的轮廓和明暗交界线。

铁蛋已经完全睡死了，肚子一起一伏，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林暮用hb铅笔在它身上轻轻打了些短线条，表现出毛茸茸的质感，又用6b铅笔加深了它身体下面的阴影，让它看起来像是真的趴在地上一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维修铺里很安静，只有江川修车的声音、铁蛋的呼噜声，还有林暮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远处传来工厂下班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在铁北的上空回荡。

林暮的手有点酸，换了只手继续画。速写本最后几页的纸太薄了，他不敢用力，生怕笔尖戳破。他用手指轻轻蹭了蹭画面上江川胳膊的暗部，让调子更均匀一点。铅笔灰沾在指尖，有点黑。

江川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捶了捶腰，发出\"咔吧\"一声响。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林暮，眉头挑了挑：\"还没画完？\"

林暮吓了一跳，差点把速写本掉地上。他赶紧合上速写本，小声说：\"快...快好了。\"

江川没说话，转身从桌下拿出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又舀了两勺糖，倒上热水。\"喝了。\"他把缸子放在林暮面前的工具台上，糖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浅褐色的光，\"天快黑了。\"

林暮点点头，捧起搪瓷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喝了一口，还是那个甜度，不淡不齁，刚好暖到心里。

江川已经开始收拾工具了，把扳手、螺丝刀都扔进工具箱，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铁蛋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了看江川，又看了看林暮，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走到林暮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林暮放下搪瓷缸子，把速写本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又把画了一半的齿轮素描和那块松木板也收进去。松木板在书包里硌着后背，有点沉，但他没觉得不舒服。

江川锁好工具箱，把最后一辆修好的自行车推到墙边。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暮的帆布包上，停留了几秒，没说话。

林暮的心跳有点快，他知道江川可能看到了速写本上的画，但他不敢问，也不敢看江川的眼睛。他弯腰抱起铁蛋，小猫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我回去了。\"林暮小声说。

\"嗯。\"江川应了一声，走到帆布门帘边，掀开帘子，\"路上小心。\"

林暮抱着铁蛋，背着帆布包，从江川身边走过。出门的时候，风比刚才更大了，吹得他一哆嗦。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川还站在门帘边，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蓝色工装外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拖到地上。

林暮加快脚步往前走，怀里的铁蛋很暖和，书包里的速写本好像也没那么沉了。他能感觉到，最后那页薄纸上，江川的轮廓、小板凳的歪腿、铁蛋蜷缩的毛球，都清晰地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