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恩授首,“水仙”邪教的覆灭并未给三吴带来立时的安宁。流寇、溃兵、啸聚山林的零星“长生人”余孽依旧为祸乡里。北府军主力在刘裕的统帅下,正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一边清剿残敌,一边迅速将触角伸向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将控制权牢牢抓在手中,同时为下一步更宏大的目标(指向建康的桓玄,或是更远的北伐)积聚力量。
陈衍背部的鞭伤在水牢的浸泡下反复溃烂,高烧几度将他推向鬼门关。或许是命不该绝,又或许是北府军需要每一个还能喘气的“炮灰”,他最终被军医草草处理了伤口,丢回了死士营——一个比水牢稍好,但同样朝不保夕的所在。婴儿的下落,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每次向负责看押俘虏的军吏打听,得到的只有粗暴的呵斥和模糊的推脱。这份牵挂,成了支撑他在伤痛和屈辱中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死士营的任务变得琐碎而繁重:清理战场上的尸骸(往往是挖万人坑草草掩埋)、修复被破坏的道路桥梁、为后续主力部队转运物资、看守临时粮仓和俘虏营…陈衍因为识字(这点在死士营中颇为罕见),被分配到了粮仓,负责协助一个名叫王麻子的老军吏,清点、记录、看守堆积如山的粮秣。
这座坞堡的粮仓高大阴森,巨大的木架上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空气中漂浮着陈米和灰尘的味道。王麻子是个老兵油子,脸上坑洼,眼神浑浊,对陈衍这个带着“妖贼文书”烙印的“罪卒”没什么好脸色,只把他当个会写字的苦力使唤。
这日,几艘吃水颇深的海船在重兵押送下,悄然驶入了坞堡旁新近清理出来的简陋码头。船上卸下的并非军械,而是一袋袋沉重的粮食。王麻子带着陈衍和几个杂兵前去接收、清点、入库。
“手脚麻利点!这可是救命的粮!耽误了刘将军的大事,砍了你们的脑袋都不够赔!”负责押运的军官是个面皮白净、眼神却异常凌厉的年轻人,穿着北府军中层军官的皮甲,但气质与寻常行伍之人迥异,更像是门阀子弟或心腹幕僚。他姓周,人称周参军。
粮食被一袋袋扛进粮仓。陈衍负责记录数量。他注意到这些粮袋的异样:麻袋的质地和封口方式,与江南本地常见的粮袋截然不同。它们更粗糙,编织的纹路带着一种异域感,颜色也更偏黄褐,像是用某种热带植物的纤维制成。更关键的是,麻袋的封口处,赫然烙印着一个奇特的标记——那是一个扭曲的、如同蛇形盘绕的符号,中间隐约有火焰升腾的图案!
陈衍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符号,他见过!而且刻骨铭心!
在孙恩“长生人”的核心营地,那些储存着最宝贵物资(如从南洋交易来的部分奢侈品、特殊药材,甚至是从“登仙”仪式上搜刮的“贡品”)的仓库门上,就烙印着这个符号!这是孙恩集团与南洋(很可能是林邑、扶南等地)进行秘密贸易时使用的专属印记!它代表着肮脏的交易、掠夺的财富和无数葬身大海的奴隶!
“周参军…”陈衍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指着粮袋上的标记问道:“这…这粮袋上的印,看着好生奇特,不似我朝之物?”
周参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向陈衍。他上下打量着这个面色苍白、背脊微驼、穿着死士营破烂号衣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一个罪卒,管得倒宽!做好你的事,记好你的数,不该问的别问!活腻歪了?”
旁边的王麻子赶紧捅了陈衍一下,低声骂道:“作死啊你!周参军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快干活!” 他显然知道些什么,却讳莫如深。
陈衍低下头,不敢再问,但心中的疑云却如同海上的风暴,越来越浓烈。孙恩已死,他的秘密贸易渠道按理说应该断绝。为什么这些带着“长生人”专属印记的南洋粮袋,会出现在北府军的粮仓?而且是由刘裕的心腹参军亲自押运?
接下来的几天,陈衍利用清点、搬运的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些南洋粮。他发现这些粮食主要是稻米,但米粒细长,颜色偏暗,口感也较硬,与江南本地稻米明显不同,确系南洋品种。数量极其庞大,足以支撑一支大军数月之需。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搬运过程中,他偶尔能从粮袋破损的缝隙中,看到夹杂其中的一些细微异物:几粒颜色艳丽的南洋胡椒、一小片晒干的芭蕉叶碎片,甚至…在一次搬运时,一袋粮底部破裂,漏出的米粒中,赫然混着一小片染着暗褐色污渍、质地特殊的麻布碎片!那布料的纹路和颜色,陈衍同样认得——这是孙恩乱军裹挟流民时,那些被掳走准备贩卖至南洋为奴的妇孺身上穿的“囚衣”!
线索像碎片一样在陈衍脑中拼凑:南洋粮、“长生人”印记、夹杂的南洋特产、奴隶的衣物碎片…答案呼之欲出!北府军,或者说刘裕的势力,正在接收甚至可能继承了孙恩留下的、通往南洋的隐秘贸易渠道!用金银?用缴获的物资?还是…用江南的某些“资源”在交换这些救命的军粮?联想到孙恩集团曾经猖獗的人口贩卖,一个极其黑暗的猜测让陈衍不寒而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